9 是非難斷

柳夫人在凄涼的夜色中悠悠轉醒,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長滿青苔的岩壁。側眼望去,一絲竄動的火苗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光芒。

“阮妹,十八年不見,你依舊是這麽美。”

柳夫人猛地睜大眼睛,她感到這聲音如烏雲蔽日般從她的頭頂滾滾壓來。

她原本虛弱的雙臂忽而變得堅硬起來,她以手撐地,坐直身子,正望見遠處岩石上坐着的藍衣少年。

“你究竟,是人是鬼?”

少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的嘴角露出自嘲般的笑容,“我若是鬼,你會怕嗎?”

柳夫人柳眉微蹙,“你回來要做什麽?”

少年望着她強作鎮定卻依舊隐藏不住恐懼的模樣,露出滿意的笑容,道:“我不是鬼,不會來找你索命。我只是回來拿回原本屬于我的東西。”

“屬于你?”柳夫人笑道,“這世上,有什麽是屬于你的?”

“這麽多年了,你還是這麽想。”少年微微一嘆,道,“難道你所擁有的,便都屬于你嗎?”他的眼睛發出淩厲的光芒,仿佛瞬間穿透了她脆弱的心,“這十八年,你踏過的每一寸土地,你采過的每一株花草,你穿過的每一件衣裳,你吃過的每一頓佳肴,都是屬于你的嗎?柳家

莊,秋園,你住得心安理得嗎?柳夫人,你現下是柳夫人了,你為了這一天,不擇手段所做的一切,你以為便會随着我而長眠于黃土嗎?”

“你,你……”柳夫人美麗的臉龐因恐懼而變得扭曲。

“阮城秋,你是不是該想想你自己,你,是人是鬼?”

少時的名諱再度被人提起,柳夫人陷入無盡的恐慌。

阮城秋,正是柳夫人的閨名,自她嫁做人婦,便再無人提起。

“陸離。”阮城秋忽而沉靜下來,她低垂的眼簾勾出婉約的側影,她再度喚出了這個埋葬在心底多年的名字,這個記憶中的少年的名字。他曾經有着令人豔羨的家世,有着美滿的人生,有着張揚的笑容,有着不可一世的驕傲。這一切,卻最終被今日的冷漠與死寂取代,唯一不變的,是他與十八年前一樣年輕的容顏。

“你若想報仇,殺我輕而易舉,何須費此周章?”阮城秋道,她的聲音裏沁着一絲冷漠的哀傷。

“死,是一件太過容易的事,可世事,往往沒有那麽容易。”陸離道,這份體味,大抵唯有他能懂得。

“阮妹,原來你喜歡杜鵑,我要讓月牙山開遍杜鵑花。”

曾經多麽純真而熱情的少年,再也回不去了。

“阮妹,我到今日方明白,杜鵑花為何是紅色的。”陸離的眼睛如一潭幽深的死水,在冷漠與黑暗之間漸漸停止了流動,“我到今日方明白,什麽叫做‘望帝春心托杜鵑’。”

阮城秋平視着前方,目光落在陸離的颔下,依稀看見他白色的衣領下淡淡的湯漬。她怔然片刻,又道:“看來,我唯有一條出路,我願以命相抵。”

“以命相抵?”陸離不由笑了,笑到悲處,竟至熱淚盈眶,肆意的大火從回憶裏蔓延到他的心頭,“我的父親,母親,我的弟弟,我陸家上下百餘性命,你抵得起嗎?”

阮城秋不語,她默然垂下眼簾。

陸離的眼睛追随着她驟然消失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

“我夫君很快便會來救我,你若不能在此之前殺了我,往後,你便不會再有機會了。”阮城秋道。

“夫君?不錯,我就是要等他來。”陸離的嘴角露出一絲詭秘的笑容,“柳盟主這般至情至性之人,是不會丢下夫人不管的。”他站起身來,緩緩向阮城秋走近。腳步聲伴随着他疏離而冷寂的氣息逼近,迫使她不得不擡起頭來與他四目相對。“縱使你想殺我,我卻從未想過殺你。阮妹,我會殺了他的,我會殺了那個你最愛的人,你為了他付出一切的人,我會讓你親眼看見他是如何在你面前死去的。”

“你住嘴!”阮城秋瞪大了眼睛,聲音亦不由自主地擡高,她道,“我自知對你不住,但從未想要置你于死地,你又何苦如此相逼?”

“十八年,不短,但也不長。能忘了一些事,卻也能記得一些事。”陸離的目光不曾離開阮城秋的雙眸,“你忘了,我卻沒忘。你親手把毒酒送到我嘴邊的模樣,我永遠也不會忘。”

阮城秋的眼裏閃過一絲莫名的驚疑。

夜風拂過,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由遠及近,明亮的火把代替了微弱的火苗照亮了了幽暗的山洞。

阮城秋察覺到陸離的臉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的微笑。但她的目光卻并未在他的臉上長留,旋即轉向火光聚集之處,柳乘天正向她走來。

“夫人。”

阮城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心霎時溫暖起來。

相逢近在咫尺,卻坎坷重重。阮城秋跌倒在爬滿青苔的岩壁下,目睹着一場即将而來的搏鬥。

陸離的目光停留在柳乘天的劍上,劍身修長而鋒利,在黑夜中發出白色的光。“紫青劍,換了鞘,還是紫青劍。”他的臉上露出自嘲的笑容,十指收緊,握着腰間佩劍,紫青色的劍鞘在柳乘天的劍光的投射下發出一種合襯的微光。“可換了主人,卻再難有昔日風采。”

那一夜,是他的大婚之夜,亦是他的死亡之夜。

合卺酒入口的剎那,他的新婚妻子奪走了他的佩劍棄他而去。他站起身欲追,不出三步便已倒地,無法叫喊,只感到被劇毒染黑的血順着嘴角滴落在手臂上。

多年以後,他記不起前一剎掀開紅蓋頭的溫存,唯有她奪劍而去之時冰冷的目光在他的夢裏徘徊。

“阮妹,你猶豫過,但你最終還是選擇了他,但你最終還是要我死。”

這句話在他心底深深埋藏,直至今日亦不曾說出口來。時機未到,他不可輕舉妄動,他要見到真正的阮城秋。

混亂的人群很快疏散開來,柳乘天帶人一路追着藍衣少年而去,此刻他們停留在空曠的山崖上,崖邊的黃色小花在月光下露出溫和的微笑。

陸離俯視着幽深不見底的崖谷,笑道:“我陸離,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柳盟主,你可還記得我?”

柳乘天手持寶劍,蓄勢待發。阮城秋渾身癱軟被陸離一路拖到崖邊,她躺在冰冷的崖壁上,嗅着詭秘的花香,第一次感到死亡離她如此之近。

柳家莊的人馬已将陸離包圍,眼前唯有萬丈深淵是他唯一的出路,但你若還記得他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便知這絕不會是他的絕境。絕處尚能逢生,況且,這于他而言,根本算不得絕處,一個經歷過死亡的人,一個個從墳墓裏爬出來的人,沒有什麽能夠成為困住他的絕境。

沒有人看清少年是如何出手的,柳乘天手中的劍已落入他的劍鞘,劍光照亮了他黑暗的眼睛,那一刻,他仿若回到真正的少年時代,紫青劍,屬于十六歲的陸離。

“離兒,紫青劍我們陸家祖傳的寶劍,如今你長大了,它應當屬于你了。”

“謝謝爹!”

“你拿着這把劍,正如你學武功一般,當懲惡揚善,不可肆意妄行,為害良善。”

“爹您就別啰嗦了,孩兒知道。”

柳乘天毫無防備地迷失在混亂的人群中,忠于他的手下紛紛一擁而上,向陸離發起進攻。紛飛的火把燃燒了崖上的春草,明亮的火光映照夜幕漸褪的天空。阮城秋在大火中跌得撞撞地奔跑,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俯身倒在冰冷的岩石之上。

這一幕多麽熟悉!十八年前,大火中的那個少年,那雙眼睛,是他,他回來了,未改的容顏,未泯的仇恨!

柳乘天伫立在累累屍骨之上,遙望着從火中走來的少年,他藍色的衣角已被燃成灰燼,在曙光到來之前,他的眼睛發出狼一般陰森的目光。

柳乘天步步後退,他的身後,不是懸崖,卻是比懸崖更可怕的東西,那是血鈴子,一種黃色的花,含着致命的毒。

阮城秋猛地擡手拉緊陸離的衣角,陸離當即擺脫,阮城秋從岩石上滑下,摔在地上,血鈴子的花葉刺入了她的手腕。陸離持劍刺向柳乘天,阮城秋起身阻擋,她看見紫青劍從她的頭頂閃過,而後她躺在花海之中,望着柳乘天從她的身上飛躍而過。

這難道便是她的結局?

不,這不是阮城秋的結局。她在黑暗中掙紮,掙紮着睜開雙眼,明媚的陽光下是少年依然年輕的臉。她感到一股溫熱的暖意從胸前傳來,湧動了她渾身的血液。她垂下眼簾,意識到胸前是一只陌生的手。

她霎時大駭,一個翻身躍起,伴着玉碎的聲音,她陷入極度的痛苦之中。

陸離的眼睛久久地停留在已碎成兩半青玉之上,她注意到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深切的哀傷,她見過他的得意,見過他的狂傲,見過他的仇怒,卻唯獨未見過他的哀傷,如此深切,如此令人心酸。她意識到是她打碎了那塊青玉,那塊他視之若命的青玉。

她在碎玉中看見了自己真實的容貌。

她不是阮城秋。

“夫人,我有辦法,可以助您避過此劫,”

一切的僞裝,到此結束。血鈴子已經破除了她自以為最高明的易容術,她是紫貝。

陸離顫抖的雙手拾起地上的碎玉,将他捧在手心,他平靜的雙目将那碎玉久久凝視,仿若在悼念一位曾經的親人,他滿懷深情的目光藏不住平靜背後的悲戚,他作為一個人的真實的喜怒哀樂終于在這一刻的悲傷中展露出來。她相信他是人,一個真實存在着的人,她由此不再恐懼。

待那份哀傷消失,他恢複了一貫的冷漠。他握着碎玉向紫貝走來,在她身前駐足。

紫貝沒有躲閃,她背靠岩壁,感受着他掌心的溫度透過碎玉浸入她的胸口,疼痛漸輕,血鈴子原來并非無藥可解。

紫貝悠悠地注視着他難得專注的神情,他的目光從未離開過那塊碎玉,他良久的注視沉靜而憂傷,他将內力透過碎玉傳至她的體內,他無懼刀劍殺戮,更無懼血鈴劇毒。

一顆微小的汗珠從他的額角滾落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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