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
令黎本來還想厚着臉皮問問竺宴,能不能暫時打開一下這個結界,放蠻蠻進來。畢竟扶光殿有結界,說到底還不是主人下的結界。現在她們兩個一起來,卻獨獨将其中一個擋在外面,這事兒怎麽想都不合适。
但這個魔君從一見到她起就每每一副多一眼都不想看到她的樣子,每次都是将将奚落完她就頭也不回地走開。
“我……”令黎看着男人絕情的背影,未說完的話生生卡在喉嚨。
她轉頭對蠻蠻道:“你等下,我去問問要怎麽讓你進來。”
蠻蠻嘴巴張不開,生氣地瞪她。
令黎渾然不知蠻蠻發不出聲,見她緊緊抿着嘴巴不說話,自己領會了一下:“你是不是不想進來?”
蠻蠻:“……”你是眼瞎嗎?
令黎更加堅信比翼鳥公主驕傲,剛才被結界那麽一擋,眼下果然再看不上這點嗟來之食t。
“也行,反正神域這麽大,你自己随便挑座宮殿住下吧,”令黎貼心道,“到時候要走了我再來喊你。”
她說着說着,自己都羨慕起來。
躺平幾天,要走了又有人喊,這不就是從前她的美好生活嗎?
可眼下就沒有這麽好命了,她得哄魔君放她們出去,也不知道受了傷的魔君能不能打開燃犀鏡,若是不能,她還得幫他先養好傷。
令黎轉身進了殿內,留比翼鳥公主在殿外死死瞪着她,一雙眼睛紅得要冒出火來。
也就是一個轉頭的工夫,令黎就不見了竺宴。
作為神君的寝殿,扶光殿算不得恢宏氣派,但精致美妙,一步一景,靈力充盈。令黎一路去尋竺宴,院中的杏花開得煙霞似的,微風徐來,落英缤紛。花瓣落在令黎的手心,她輕輕摸了摸,心裏頗有些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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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開出來的花就這麽被吹掉了,若是她,她但凡沒哭到三天三夜,都屬于狼心狗肺。
令黎第一次來此處,并不識路,但憑着直覺一通亂找,竟然很快尋到了竺宴。
遠遠瞧着藤木架的秋千旁,青衣男子負手而立,清隽挺拔,周遭杏花煙霞似錦。
啊這……原來他緊趕慢趕,話都不讓她說完,就是忙着回來換衣服?
令黎懷着“不懂,但頗為震驚”的心情朝着他走過去,一開始也只是覺得怪怪的,卻一時沒說出哪裏奇怪,直到走到近處,她才猛地反應過來——頭發!
令黎停下腳步,驚訝地看着他黑色的發絲。
剛才不還是白色的嗎?
難道他換衣服的時候還順便把頭發也換了個顏色?
令黎猜對了一半,竺宴的确是回來換衣服的。他平日裏本沒有這般潔癖,但今日不知為何,總隐約聞着自己身上有股子陌生的香味,他原以為是令黎在他身上磨磨蹭蹭的時候弄上去的,也沒在意。可是後來仔細一聞,她身上卻并沒有這個味道,他這才想起來,今日除了令黎抱過他,還有那個據說長得很好看的仙子,叫什麽明?
他頓時覺得這味道十分媚俗,簡直難以忍受。
所以一回到扶光殿,他便想換衣裳。然而他匆匆經過院子,看到園子裏那座秋千,又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他久久立在秋千旁,從前那些畫面一幕幕出現在眼前。
令黎一進來他就發現了,并沒有回頭,不必猜也知道她來做什麽的。
“君上……”令黎斟酌着開口。
她自然是想旁敲側擊一番,向他打聽他的傷到哪個地步了,既回到了神域,有沒有什麽安排?要不要她鞍前馬後一番?之後考不考慮放她出去?
但這麽直接問頗顯僵硬,她于是打算先閑聊一下拉近關系,譬如誇誇他穿青色的衣服比穿玄色的衣服好看,黑色的頭發比白色的頭發好看。
然而當竺宴回過頭來,她看到他的臉,霎時間,原本準備好的沒什麽真心的社交詞彙生硬地卡住。
她驚訝地看着他。
“你怎麽了?”竺宴。
“你,你的……”令黎手指猶猶豫豫地指向他的眉心。
她的眼眸澄澈,寶石般水光潋滟,竺宴在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神情微滞。
竺宴快步走回房間。
令黎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上去。看他那熟悉自然的樣子,那顯然是他的寝居,貿然跟去顯得唐突,但她又着實好奇。看方才魔君那反應,怎麽像他自己并沒有換衣服和頭發顏色?
但若不是他自己換的,為何他會忽然變成這副容貌?
令黎猶豫片刻,好奇心占了上風,還是輕手輕腳地跟了進去。
竺宴站在鏡子前,看着鏡中的自己。
魔君的玄衣不見了,他不知何時換回了青色衣衫,白發變回黑發。
眉心處,多出了一道殷紅的火焰印記。
他直直看着鏡中的自己,眼中沒有情緒。
令黎跟進來,他移動目光,視線與她在鏡中對上。
令黎看着他眉心那道印記。
那道印記很小,不過一顆糯米大小,方才隔得近了才看出火焰的形狀。此刻兩人隔着遠了,又隔了一面鏡子,這麽瞧着更像是眉心長了一顆朱砂痣。
發絲如墨,冷白膚色,眉心一點朱砂,美得奪目。
令黎直直望着鏡子裏的竺宴,眼睛一眨不眨。
“你喜歡這個樣子?”
聽見竺宴沒有情緒的聲音,令黎才回過神來。
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的目光過于放肆,還被當事人抓了個正着,令黎臉上一熱,飛快移開目光,正要面不改色胡扯一句将自己撇幹淨,卻聽竺宴又毫無溫度地接了一句:“也是。”
若非他語氣平直,眼神也冷泠泠的,令黎都要懷疑他又是在諷刺她。但他這個神情,又顯然和諷刺挨不上邊,只是平白地陳述罷了。
雖然這陳述更加令她摸不着頭腦。
跟她有什麽關系?
不過考慮到要與他拉近關系,令黎又重新打起精神,客氣地誇獎道:“你這身打扮還怪好看的。”
她說完還不失周全地又補了一句:“當然你原本就好看,只是你如今正正年輕,白色的頭發多少有些不合适,還是黑色的頭發更襯您的英姿。”
竺宴一言不發。
令黎:“……”
令黎搞不懂他怎麽了,摸了摸鼻子,識趣地出去。
“對了。”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來,又回過頭。
竺宴一直看着鏡中的她,眼眸漆黑,不知道在想什麽。
令黎:“我能将自己種在你這院子裏嗎?”
竺宴終于有了反應,淡道:“神域之內,你想住哪裏想去哪裏都可以,不必将自己弄得如此卑微。”
卑微?“不不不,你誤會了!”令黎連忙解釋,“我自然是知道你不會薄待客人,但你可能不知道,我這一生一直有個夙願,就是想着早日開花。可惜我活了一千多年,至今開不出一朵花來。方才我見你殿中杏花開得甚好,花瓣被吹得到處都是也不心疼,又見你一回來連頭發都變黑了,所以我猜想定是因為扶光殿中靈氣滋養,我便想将自己種在你這裏試試,試試看能不能開花。”
竺宴沉默了。
令黎以為他是在心中笑話她,就像交觞上下那些弟子就總是笑她這唯一的心願卑微又離譜。
竺宴忽然輕嗤了一聲:“客人。”
令黎:“?”
“随你,”竺宴移開視線,“你自己好意思就行。”
什麽好意思?
竺宴:“外頭那些花開得正好,獨你只有青綠的枝條,你若是覺得硬湊到他們中間去也不丢臉,便去種你的樹吧。”
令黎:“……”你都這麽說了,我還怎麽種樹?
令黎閉了閉眼,在心裏告訴自己不要生氣。
令黎,你可是扶桑神木,你何至于去跟一個幻象生氣?
……但是這個幻象他諷刺你開不出花啊!別的都好說,這要怎麽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令黎:“其實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她的視線對上鏡子裏的竺宴,慢吞吞道:“您之前頂着一頭白色的頭發硬湊在一群黑色頭發中間,看起來不也挺自得其樂的嗎?”
竺宴:“……”
*
大約是互相傷害得太狠,令黎沒有去種樹,竺宴也沒有再出房門。
令黎猜測他應該是在克制自己,免得一怒之下将她殺了。
她看出來了,魔君舍不得殺她。雖然她穿了紅色衣裳,又幾次沒控制住自己的脾氣故意氣他,可說是在他的逆鱗上瘋狂蹦跶,但從他之前的反應就能看出來,她定然長得十分像他一位故人,他舍不得下手。
至于是什麽樣的故人,那一句迷迷糊糊之下的“再陪我睡會兒”就足以說明一切了。
一起睡過覺的故人。
大約是因為前世今生加起來活了一千多年,樹皮比較厚,令黎半點沒有“不,我絕不能做替身!”這種高風亮節的想法,相反,她心裏正竊喜着呢。如果條件允許的話,她甚至還想打聽到更多,方便她将這個替身扮演得更逼真。
只有魔君越喜歡她,才越有可能放她出燃犀鏡。
但今天累了,令黎随意找了個空置的房間,泡了個溫泉,打算先躺一晚,明天再去找魔君誇誇他的白頭發。
睡到半夜,卻忽然聽見一道雷聲。
令黎吓醒過來,驚坐而起。
“噼啪!”外面又響起一道驚雷,紫白色的光劃破漆黑的夜空。
令黎白着臉抖了一下。
望白追上來了?他們怎麽敢?又怎麽能這麽快就突破神域的結界!
前世的心理陰影過重,導致令黎這些年只要一聽見雷聲就手心發冷腦子空白。從前在交觞,打雷的時候都會豎起結界,境塵仙尊說是因為交觞水水性陰寒,易生邪祟,最容易趁着雷雨天氣出來作亂。這讓令黎十分感激那些邪祟的存在,雖然她醒來一百年一次都沒有見過,但她對他們的感情很深。
若沒有他們的存在,交觞那些打雷下雨的日子她可怎麽熬?
令黎瑟瑟縮縮地将自己藏在被子裏,等竺宴去收拾外面那些人t。這裏是扶光殿,他們怎麽敢如此嚣張上門挑釁?
然而她抖了好一會兒,外面雷聲還在繼續,顯然竺宴沒有反應。
令黎從被子裏小心翼翼探出一個頭,仔細觀察。
雷聲的大小沒有變化,說明距離上沒有變,而且除了雷聲并沒有別的聲音。若真的是望白他們上門挑釁,雷聲之外至少還應該随上叫陣的聲音才是,可是這麽久,她并沒有聽見任何人聲。
而且若真是望白他們來挑釁,竺宴此時作為神域神君,焉能容忍?
那應該是天然的雷聲……吧?
可是神域也會打雷嗎?
仔細一聽,這雷聲也和下界的雷聲不大一樣。下界雷聲低沉,“轟隆隆”這樣。此處的雷聲則要略顯高亢,“劈啪啪”這樣。
但兩者都一樣讨厭。
令黎又重新躲回了被子裏,捂着耳朵,煩躁地在床上滾來滾去,心裏祈禱這雷早點結束。
令黎又累又怕,最後縮在被子裏睡了過去,連雷聲什麽時候停下來的也不知。
再次醒來,天光大亮。
令黎還未睜開眼睛,鼻間先聞到了一陣清冷的氣息,冷意裏浮動着淺淡幹淨的檀香。她覺得這味道十分熟悉舒服,又沒有睡醒,便閉着眼睛往這味道的來源處蹭了蹭,打算再睡一覺。
這一蹭,就蹭到了一具硬硬的胸膛。
令黎愣了下,沒睡醒的腦子有片刻的懵。
意識漸漸回籠,她機械地睜開眼睛。
霎時,嬌軀一顫。
竺宴正低眸看着她,琉璃色的鳳眸淺淡清冷,眉心一點小小的火焰印記殷紅如火。
“你怎麽會在這裏!”令黎條件反射地推開他。
這一推卻發現,腰上一條手臂将她禁锢在他的懷中。她沒推動,依舊保持着頭枕在男人臂彎裏的姿勢,臉貼在他的胸膛,依偎在他懷中,十分小鳥依人。
令黎:“……”
竺宴也是剛剛醒來,他昨夜試圖為自己療傷,但元神這次破碎得着實厲害,他中途昏了過去。
後來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些……從前的畫面。但六百年了,他夢見過不知多少次,心裏清楚那不過是個夢境,并不是她。他不想搭理她,可這一次她卻分外真實,不停地往他懷裏蹭,抱着他的腰不放手。
後來他隐約聽見了雷聲,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她在害怕。他終究是沒舍得将她推開,緊緊抱住了她。
再次醒來,她竟真的在他懷裏。
天光從外面照進,熟睡中的臉龐泛着淺粉色,如花初綻。她抱着他的腰,縮在他懷中安眠,鴉羽似的睫毛安靜地垂落。
剎那間仿佛歲月輪回,又回到了從前那些年裏,他一時竟分不清夢境現實。
她忽然往他懷中蹭了蹭,緩緩睜開眼睛。
“你怎麽會在這裏!”陌生又惱怒的聲音。
是現實,不是在做夢。
竺宴放開了她。
令黎立刻往後退開,順手拉走了他身上的被子,警惕地将自己的身子包裹住。
但顯然她失策了,她只想到了自己可能的尴尬,卻沒有料到,被子拉開,男人早晨的反應立刻無所遁形。
因為尺寸的關系,那東西十二分的惹眼,令黎的餘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了過去,然後定睛一看。
“……”
風停了,世界都安靜了,令黎的臉肉眼可見一點點脹得緋紅。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反應,只記得人間的話本裏,女主這種時候一般都是用尖叫和暴打男主來掩飾自己內心的嬌羞。但她一向情緒穩定,難得不穩定的時候也只是內心山崩地裂,面上卻最多聲音拔高一下以作區分,尖叫倒是沒有,現在若是陡然尖叫,她怕表演痕跡過重。
至于暴打男主……謝謝,她暫時還不想死。
相比于她內心的複雜,竺宴可以說十分淡定。
他往自己身下看了一眼,泰然自若扯過她身上的被子,往自己拉。
令黎的身子壓着一半被角,被他這麽用力一拉,人直接滾回了他懷裏。可能是剛剛睡了一夜的緣故,他身上沒有了白日的寒涼,這麽一貼,溫熱立刻放肆地傳到她身上。
“……”她沉痛地閉上眼,已經放棄掙紮了。
就當她死了好了。
但竺宴顯然還覺得她死得不夠透,視線掃過房間,字字見血提醒她:“這話該我問你,這裏是我房間,你怎麽會在我床上?”
令黎猛地睜開眼睛。
方才醒來就看到他,下意識以為是他半夜闖進,此刻視線掃過這間房,她的臉色漸漸白如死灰。
“怎麽可能?”令黎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成為這件事情裏理虧的那一方,立刻手忙腳亂地解釋,“我昨夜明明不是睡的這裏,你讓我自己找個房間,我就找了一間……對,我找的那個房間帶溫泉!我睡前還泡了個溫泉!”
令黎想到這個關鍵特征,用力說出來,試圖自證清白。
你看,我溫泉都能說出來,有理有據了吧?我真的是清白的!
她睜着大大的眼睛,一臉坦蕩。
竺宴神情複雜,片刻後,告訴她:“扶光殿中就只有這一個房間有溫泉。”
令黎:“?”那她昨夜在哪裏泡的溫泉?平行空間嗎?
她一把将竺宴拉起來:“起來,穿衣服,我帶你去看!”
一整個上午,令黎帶着竺宴将整個扶光殿的房間都尋了個遍,硬是沒有再找到另一個帶溫泉的房間,她甚至沒有再找到她昨晚睡的那間。
最後,竺宴又将她帶回自己房間,給她指了指裏面的溫泉:“你昨夜泡的是不是這個?”
令黎呆呆看着那個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溫泉,溫泉之下隐約可見一些奇奇怪怪的玉石構造,她昨夜還曾好奇過那是什麽,最終未果。
她覺得自己整個靈魂都受到了沖擊。
雖然不知道這一切該怎麽解釋,但好像一切證據都指向她,是她對魔君心懷不軌,泡完他的溫泉又爬上他的床,和他睡了一夜。
令黎百口莫辯,心如死灰。
她放棄了掙紮,自暴自棄道:“要不你還是把我殺了吧。”
竺宴輕飄飄看了她一眼:“罪不至死。”
令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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