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微笑瓦斯 21
第25章 微笑瓦斯 21
天際泛白的時候,外面的火燒了半夜,漸漸熄了。
車廂裏的溫度緩慢下降,郁飛塵感到肩上傳來輕輕的力度,是睡着的安菲無意識靠在了他身上。柔順微卷的長發也順着動作落在了他的肩和胸口上。
不僅如此,安菲的左手還搭在了他的左邊胳膊上。
車廂變冷以後,他的身體差不多就成了唯一的熱源。熟睡的人靠近熱源是本能的行為,但安菲爾德居然對他如此放心,以至于睡着的時候毫無戒備,這是他沒有想到的。
他低頭,看着放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
修長,分明,皮膚細致,隐隐有青色的血管。
樂園裏,所有人都可以通過自由捏臉的方式改變外貌和體格,很多人為了炫耀武力,把自己變成小山一樣笨重的壯漢,他不覺得那風格值得欣賞,而是更喜歡舉重若輕的感覺。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審美準則之一。
——譬如安菲的手,不論是開槍還是拿刀,都很适合。
外面,一只松鼠抱着橡子在雪地上飛速跑過,發出沙沙的聲響,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忽然意識到了自己剛才在想什麽。
安菲現在的狀态固然很放松。可他被一個稱不上熟悉的敵方長官倚着肩膀,并抓住胳膊,自己居然也沒有升起防備之心,還觀察起了這人的外表。
手固然順眼,但毫無疑問,是開過槍,沾過血的。
而長官身上也真的帶着槍和匕首,随時都有可能展現出危險的一面。
郁飛塵像排列組合隊友掉鏈子的可能性那樣排列組合了一番安菲爾德忽然變臉的概率後,還是沒能讓自己的身體戒備起來。這讓他覺得這個人有些不順眼了。
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和安菲的身體甚至離得又近了一些。
最後,郁飛塵幹脆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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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事。
清晨的曦光照遍山野的時候,懷裏的安菲動了一下,郁飛塵立刻清醒。
然後,他就看着安菲緩緩睜開了眼睛,淡冰綠的眼瞳在片刻的失焦後就恢複了清明,映着一點微微的晨光。
接着,這個人若無其事地從他肩上離開,仿佛在別人身上靠了一夜,是一件像呼吸一樣正常的事情一樣。
他以這樣理所當然的态度把手也收了回去,并稍微順了一下頭發。
接着,郁飛塵就見長官靜靜看向了睡着的小女孩。
小孩睡着睡着,從郁飛塵懷裏滑到了車廂地板上,只有腦袋還枕在他身上。
她身體健康不會有事,郁飛塵懶得再撈,只是把防彈衣蓋在了她身上擋風。
長官又靜靜地看向他。
帶孩子,把孩子帶到了地板上,确實不太合格。
在長官的目光下,郁飛塵自認理虧,于是早飯的橡子都是他剝的。
他在剝,小女孩在吃,安菲在咳嗽。
咳完一輪,手絹上又是血。
郁飛塵看到了。
要麽是病情惡化了,要麽是昨晚的濃煙給肺部添了新傷。
郁飛塵:“你得去看醫生。”
在這樣一個不發達的時代,咳血是不祥之兆,通常意味着生命已經開始凋落。
安菲輕聲說:“我知道。”
就此無話。吃完早飯,他們離開了這裏。卡車的水箱凍上了,沒法再開,他們步行回去。郁飛塵牽着小女孩走在前面,讓安菲在他的側後方。這樣,冷風吹向安菲時會被他的身體擋住一部分。
以前,他的雇主偶爾也會有這種待遇,在額外加錢的情況下。
後來,他發覺某些雇主有意高價請他到低級世界進行一些無聊的任務以消磨時間,并且問東問西後,就只接第七扇門的危險任務了。
走到南門的時候是早晨七點,天空灰藍。
從門口向內望,裏面一片頹敗蕭條,廢墟的形狀和昨夜稍有不同。郁飛塵看向圍牆,焦黑的火燒痕跡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塵土。顯然,對于這座收容所來說,火災已經過去了數日。
——那它就是31日的收容所無疑了,關于時間的推測并沒有錯。
安菲爾德走上前,也伸手觸碰确認了一下栅欄門上的灰塵。
接着,他向前走了一步,進去。
郁飛塵站在門外,沒動。
清冷冷的天光下,安菲爾德半側身,回頭看着他。
綴着淚痣的淡冰綠色眼睛就那樣平靜地望着,似乎在等他開口。
看着他,郁飛塵說:“我就到這裏了。”
昨晚發生的事情注定無法保密,周圍其它據點的黑章軍會在兩到三天內察覺不對,前來搜查。到時候,橡谷收容所發生的事件會引起嘩然。
所內士兵幾乎全滅,俘虜盡數逃脫,這種結果對黑章軍來說無異于吃了一場敗仗。大校已經死了,無從追究。到時候,作為唯一幸存的長官,全部的責任都在安菲爾德身上。
他想,安菲自己也清楚這一點。
他們彼此對視,誰都沒有說話。
“你可以跟我去薩沙。”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
安菲爾德搖了搖頭。
他緩緩轉回去,注視着前方破敗的廢墟。郁飛塵只看到他的背影,卻能想象到他的神情。
冷風裏,安菲輕聲說:“這是我的國家。”
郁飛塵聽懂了他的未盡之語。這是他的國家,無法背離的地方,即使遍身罪惡,滿地荒蕪。
雖然是郁飛塵意料之中的回答,但他還是感到了微微的遺憾。
“保重。”他說。
“再會。”安菲的聲音被風遞過來,像一片飄搖落下的雪花:“謝謝你。”
他沒有回頭,郁飛塵也牽着女孩轉身,走向白霧朦胧的遠方。
雪地上的腳印深深淺淺,來時是三雙,離開時則少了一對。
小女孩腳步不情不願,頻頻駐足回頭,不斷扯着他的手,問他:“長官哥哥怎麽不一起走了?”
“我們去哪裏?”
“他留在那要做什麽?”
“我不想走,哥哥,我不走了。”
郁飛塵一直沒回答她,直到他們爬上一座高處的山嶺,他低頭看小女孩的情況,發現她已經滿臉淚水,臉龐凍得通紅。
她邊哭,邊固執地回望向收容所的方向。
小孩的生命和情緒都太過脆弱多變,是他應付不了的東西。
郁飛塵在心裏嘆了口氣,單膝半跪在雪地上,和崽子平視,用袖子把她臉上冰涼的眼淚擦掉。
除去被吓壞了的昨晚外,她是個很乖的女孩,此時低下頭,帶着哭腔小聲說:“我不想分開。”
郁飛塵看着她,良久。他神情看起來一片空白,實際上是在思考安慰的說辭。
“你有自己該去的地方,注定和很多東西分開。”最終,他說。
話音落下,女孩的眼睛徹底被悲傷占滿,安慰起了反作用。
沉默是金,他該牢記。
象征性地摸了摸女孩的頭,他站起身,看向來時的方向。
從山嶺高處往下看,收容所一覽無餘。
他也看見了安菲。
身着黑色軍服與披風的長官,靜靜站在焚屍塔前的空地上。高高矗立的焚屍塔一半是水泥的灰白色,一半是被火燒過的漆黑。
安菲在注視它。風揚起殘灰,也吹起他黑色的披風下擺,幾只烏鴉停在了焚屍塔頂端。
不知為何,這情景在頹敗中帶有聖潔。一如昨夜,烈火焚燒了罪孽。
最後看了他一眼,郁飛塵收回目光,抱起女孩往南方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就像他剛才對她說的,一個人在一生中,終究會習慣分離。
無數個世界裏來去,最初的時候,他偶爾也會遇到一些值得留戀的東西,但到最後,只有樂園和創生之塔才是永恒的存在。
把收容所內發生的事情暫時抛之腦後,他按想好的路線前進,即使帶着一個孩子,他趕路的速度也沒變慢多少。
五天之後,他們抵達了薩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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