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事故

事故

現在的狀況完全是我沒有預想過的。

我煮着茶,想着到底該和夏森緒聊什麽,思來想去,任何話題都不合适。

我還是繼續煮茶吧,有可能煮到夏森緒睡着嗎?

“你想聊什麽?”夏森緒說:“可以邊做邊聊。”

聊聊當年的可樂火箭嗎?

不過,有件事我還真想問問她,但我只要問出去,可能夏森緒以後再也不會理我了,也可能說出我不想聽的回答。

“你是想對我倒倒垃圾?”夏森緒看出我的遲疑,“還是想知道別人的難過事?”

“都不是啊!”到底把我想成什麽人了。

“哦?”夏森緒來了興致,坐直了身子,“那你到底想聊什麽?”

我撈出茶包,加入奶粉和煉乳慢慢地攪着,思緒千回百轉,似乎跟着奶茶旋轉變成了熱氣,融入空氣中再也消失不見。

“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還做奶茶?”

我本打算說一些沒營養的話,卻忽然想到她以前說過的話,便提了一下,“你不是說過的嘛,一切随心,我正巧想煮奶茶了。”

夏森緒反而一愣,想起那件事有些驚訝,“那些話都是我随口亂說的,你怎麽就聽進去了。”

随口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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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輪到我驚訝了,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我可是記了很久。”

我關上電磁爐的開關,說實話電磁爐的火候和煤氣完全不一樣,比較難掌握,也不懂為什麽夏森緒總是遞給我電磁爐,不讓我用煤氣。

可能是她不喜歡吧。

“你的是不是要甜味淡一點的?”雖然知道她不喜歡吃甜,但想到她可能這幾年變了口味,還是問一下比較保險。

夏森緒走了神,她又問我:“該不會是因為我的話,你才——”

“不是。”

我面上微笑,卻生不起氣,反而有些難受。不願她繼續說下去,也希望她忘記那些事。

活了這麽多年,我後悔的事僅有兩件。一件是小時候的無心之言,一件是便是那天的決定。

也不知道是不是命運如此,說來很巧,那段時間林巧巧被迫住宿。放學後我時常一個人走,偶爾幾次碰見夏森緒,不過也僅僅是打個招呼的關系。

那天我正好換了一個輛新的自行車,還沒用上一天,車胎就喜聞樂見地被紮了。

我推着自行車郁悶無比,想着還好這件事沒被林巧巧知道,要是她知道了,肯定會把事情鬧大,這并不是我希望的結果。這麽想着,卻對上夏森緒的視線。她站在路口處看着我,似乎是在等我。

“好巧啊。”我幹巴巴地笑着。

夏森緒看了一眼我的自行車,直白地問:“是被人紮的嗎?”

我說不出話,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被欺負了嗎?”她問。

我閉上眼,破罐子破摔地問她:“你覺得這是欺負嗎?”

“在我看來,你的表情給人的感覺就是被欺負了。”

我搖搖頭,說道:“這是威脅。”

“威脅?”

我沒有解釋,反而問她:“你平時鋼琴比賽時會不會有壓力?”

“有壓力。”她走到我身側,跟着我慢慢走,“我能做到的只是在緊張時不讓自己出錯。”

“我也是。”我話鋒一轉,“不過我沒法做到。”

“你不參加比賽了嗎?”她問:“這學期你都沒有和她們一起訓練。”

“我在養傷。”我言簡意赅。

夏森緒看着我的雙腳,她的視線猶如針刺,令我的雙腳越來越痛。

遠處的山躲在了雲朵中,唯有夕陽露出了一束束橙紅的光,像是水彩似的,把周邊的雲彩染得發光。

春天已經來了一個多月,街道的灌木長出了嫩葉,孩童們會把手撫在這些嫩葉上,沿着牙子的邊線,一塊磚一塊磚地走着,走到路口處的榉樹上,他們會宣告着勝利。

我卻從未走到那裏。

“森緒。”我第一次喊着她的名字,面前的榉樹近在咫尺,我停下了腳步,我問她:“如果無論如何,無論怎麽努力都達不到目标怎麽辦?”

她側身看我,無情地說:“你問我幹嘛?這個目标你想達到的話那便努力,要是努力過了還達不到,繼續也可以,不想繼續的話就放棄。反正一切随心,不用管他人想法。老是問他人的意見,最後得到的盡是一些麻煩事。”

“啊?”

“一切随心一切随心。”她語氣帶着幾分慵懶。

這種極度自我中心的回答是我從未想過的,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心底的思緒千回百轉,我抿抿嘴,卻擡不動腳向前走。我又往後看了看,那兒的道路旁還有一個路口,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

我又看向前方的榉樹,夏森緒不知道何時走過了馬路,站在對面的公交站臺,下一班公交便是她回家的車。

那一刻,我打從心底羨慕夏森緒,她似乎從未迷茫,很明确自己的路。

我又看向身後的路口,我咬咬牙,向前推着自行車。等夏森緒坐上公交走後,我穿過馬路,拐進另一條路,修自行車去了。

那天後沒多久,我的腳傷痊愈,回歸了訓練。

後來——

我還是沒能回到賽場。

回頭看看我的過往,是如此的不堪入目。

“不必這樣反感以前的事。”夏森緒喚回我的思緒,她起身,往新泡的茶中加了一些奶茶,“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一味地鑽牛角尖沒有任何意義。反正無論什麽選擇都會令自己後悔,偶爾聽聽他人意見也是給自己多出了另一個選擇。”

你當年可不是這樣說的。

不過——

“你也會聽其他人的意見嗎?”

“不會。”夏森緒說得理所當然,“我沒必要聽。”

“不愧是你。”我調好自己的奶茶坐到她對面,想到白天的事,我問她:“你很讨厭昱昱嗎?”

“你眼睛瞎了嗎?”她瞪了我一眼。

我被她瞪習慣了,已經完全免疫,我繼續說:“我不清楚你自己有沒有發現,你對昱昱有一種距離感。”

“你是要問這個啊。”夏森緒忽然笑了,喝了一口奶茶,又給自己倒了一些茶,不緊不慢地拿出勺子,邊攪邊說:“這也不是什麽不能說的事,我不想當保姆。再說了,我不想和他們家太親近。”

他們家?

我終于明白夏森緒的距離感從何而來,大部分單親家庭中的孩子總是無法融入新的家庭。想到昱昱對夏森緒的依賴,他應該是非常喜歡這個姐姐。

“昱昱他會傷心的吧。”

“我又不是不喜歡他,偶爾幫忙照顧可以,經常照顧就算了。”夏森緒看向我,意有所指,“再說了,小男孩看着還覺得可愛些,再等個十年不被我嫌棄就不錯了。”

我想起自己的弟弟,無比贊同這句話。夏森緒說得這樣清楚,我也不可能再說什麽。

“你很喜歡昱昱嗎?”她反問我,“你對他好得不正常。”

“我喜歡和小孩子相處,在國外時,我偶爾會到福利院當義工。”我實話實說。

夏森緒對此十分不理解,又問:“那你問我這些,是想讓我也像你一樣慈悲地普度衆生嗎?”

“你能不能別這麽刺人?沒想着要你改變,我就是有點好奇而已。”我岔開話題,看着她又倒了點茶到奶茶裏,她為什麽不幹脆喝茶。

“好奇?”夏森緒忽然笑道:“崔楠,你可別喜歡我。”

我口中的奶茶差點噴出來,咽下去後,我讓她不要開玩笑。

夏森緒捂了捂杯子,瞥向了一旁的香煙,我順着視線,這才注意到她抽的煙是爺爺輩最愛抽的那種。

她喝了一口茶滅了自己的煙瘾,“那我也說點我好奇的事,酒店爆炸時給你很大的打擊嗎?”

我愣了一下,花了幾秒時間消化這句話。

她果然知道這件事。

不過,既然她都知道了,我也沒什麽好害怕的。

“是巧巧告訴你的嗎?”

夏森緒說那天新聞剛出來沒多久,林巧巧連續幾個電話打過來,說聯系不上我,急得差點買飛機票飛過去。

我倒是第一次得知這件事,當時我和林巧巧通話時,她語氣還挺平靜。比起這些,我更好奇夏森緒是什麽心情。可我卻問不出口,顯得我非常在意她似的,雖然我就是很在意。

“那天其實我不在現場,沒什麽大不了的。”我把對林巧巧和陳瑜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即便如此,那天的情景依舊忘不了,猶如昨日發生,歷歷在目。

“可是——”夏森緒放下杯子看向我,廚房的燈沒有全開,些許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表情看得不真切。唯一清晰的便是她的一字一句,她輕輕地說:“你很怕吧,撞擊的聲音。”

在這個安靜的夜晚,她輕飄飄的聲音帶着一股力量,重重地壓在了心口。我不得不去用力呼吸,讓心髒跳動起來,趕走這份重量。

她又問:“火也怕嗎?”

我愣住。

想起之前的種種,她因為不小心弄出巨大聲響後對我的道歉,又有意無意地讓我用電磁爐,并且從來不在我面前打開煤氣讓我見到火……以及,剛才及時掐滅的煙頭。

為什麽?

你明明這麽讨厭我?

為什麽偏偏是你?

我握緊雙手,想把心中那份可笑的觸動掐滅。

我眨眨眼,花了幾秒平複心情,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回答她:“我不怕火。”

爆炸後發生了火災,我不在那場火中,所以就算是關系再好且細心的林巧巧,見到我沒事後也不會顧及到這方面。

事故發生時,我正在後門的巷子處倒垃圾。想着中午的工作,以及晚上該做些什麽打發時間。周邊的人很多,來來往往到處都是喧鬧聲。有幾個孩子在街上打鬧,他們的父母在身後叫喚着。

一切如同往常,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傍晚。

直到那一聲凄厲的喊叫響起,巨大的聲響落下。地面有些許輕微的震動,一股熱浪襲來,濃重的煙霧淹沒了後廚。我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便被同事拉着跑出巷子。

她哭着對我說了許多,我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我只知道那一天,後廚的工作人員中,活下來的只有我和她,以及剛好去采購的主廚。

後續的事是痛苦又煎熬的,警察的詢問、記者的采訪還有一場又一場的葬禮。而這那之後沒多久,沈凡星和我分手了。

我在家度過了最漫長的一個月,本想重新開始生活,想着一切都會變好,卻——

我想,可能正是因為我的缺點,我的極端性格,才會讓事情變成這樣,這都是我自作自受。

我不願再想那件事,每一次回想我都會無法控制地否定自己。

看着面前的夏森緒,她似乎在等我整理情緒,我問她:“我表現得很明顯嗎?”

“還好。”夏森緒理所當然地說:“我也不清楚,就是适當地照顧一下,那還算蠻大的一起事故。”

“謝謝你。”我笑道。

“這沒什麽好謝的。”夏森緒似乎被我惡心到了,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這不是應該做的嗎?”

也就你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夏森緒啊,你真是太狡猾了。

“有去看心理醫生嗎?”她又問。

我搖搖頭,向她解釋沒這個必要。至今為止,我的正常生活沒有被影響。

“那就好。”

她端着奶茶打算離開,我又一次拉住她的手,這場景似曾相識。

“謝謝。”我看着她的雙眼,又說了一遍。

她長長的睫毛微顫,遮住了雙眼,而後,她毫不客氣地拍開我的手。

“你可別自我感動。”她忽然湊近,惡狠狠地看着我,又說:“也不要喜歡上我。”

她這樣特地說明,只讓我覺得她是在掩飾自己的羞赧,我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應和着說:“不會的不會的。”

這讓夏森緒更加生氣,她給我一個白眼便離開了。

我喝着杯中變溫的奶茶,呼出了長長一口氣。廚房的窗外是靜谧的小區人行道,唯有風帶着樹微微搖晃。

這晚,并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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