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離別

衛城,客棧內。

大娘好不容易送走了大夫,将瑟瑟發抖的二女哄着将養睡下後,輕手輕腳地躺在兩人隔壁也睡下了。王大爺睡不着,提了破舊的煙袋和一壺酒坐在廂房外面的小花圃裏面一口一口地吸煙,時不時咳嗽兩聲。

顏輕鴻就停在幾步之遙的地方,靜靜望着那個佝偻的背影。

“來了就坐下吧。”大爺低啞地聲音響起。

顏輕鴻不語,上前去也坐在階梯上,伸出手去撫上他的背替王大爺輕輕順着氣兒。

“咳咳…兩個娃兒也是命苦,跟了我以後沒過上什麽好日子,現在還遭這樣的罪…我們這些窮苦百姓啊,一輩子就是受欺壓的命。”大爺搖頭嘆息。

顏輕鴻咬唇:“大爺…我…”

“你不用多說什麽,你這娃兒心善念恩,這次大爺在困境裏面有你的幫助,算是因果輪回了。”

顏輕鴻眼睛一澀,話到嘴邊卻羞恥于說出口,她不敢,不敢去看大爺雖渾濁卻把人心看得清清楚楚的眼睛,不敢面對這個曾經在困難時對她施與援手的人。現在的顏輕鴻,不是當初那個雖然狡黠卻仍是善良的小乞丐,現在的她,手上沾染過太多的人命,太多的陰謀。

可是王大爺卻像是知道什麽似的。

“你本性不壞…娃兒,人活一世在紅塵摸滾打爬,身上不免染了多多少少罪惡,你瞧着大爺我年輕時下海經商,也不知道身上背了多少條人命,染了多少銅臭,最重要的,是不要被紅塵蒙蔽雙眼,看不清自己的心啊。”他轉頭來看她,“看你現在衣着華貴不凡,身上又配着劍,大概也是混跡江湖的人,一個女兒家,終究是要照顧好自己,不要被江湖的險惡埋沒了自己的善良啊。”

顏輕鴻勾起嘴角,無聲地笑了笑,有一滴晶瑩的淚從她臉上滑落,滴到手背上,感覺灼熱發燙。

“大爺,謝謝你。”她強忍住自己發顫的聲音說。

“都是命。”王大爺苦笑,“誰讓我們是底層的小人物呢。我只願你日後真正富貴了,多給困難的人多一點幫助。”

“這晔皇子帶的軍隊,其實也算是有仁義了,沒有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當年我走四方的時候,看到大大小小內亂争鬥,凡是敗的那一方,被屠殺的無辜百姓不計其數,有些人甚至連小孩也不放過,而現在衛城還是平平安安沒有人受傷,只是從百姓家拿了點東西,我家兩個娃不好運,遇上個王八羔子,要不是有後來的旁的士兵上前阻攔,恐怕是真的要被玩到小命都沒了….都是我不好,沒有能力保護她們….”

偶爾一擡頭看到顏輕鴻越加戾氣深重的神色,大爺又是嘆氣:“娃兒,我知曉你武藝定然不差,但是也別想着替大爺我出頭,聽我的,民不與官鬥,大爺求個安身立命之所就夠了。”

“好。”顏輕鴻在袖中的手緊了又松,最終點頭。

兩人對着清冷的月色坐了一夜,直到天快亮的時候,王大爺靠着柱子打起了瞌睡。

顏輕鴻靜悄悄起身,問客棧小二拿了一張薄被蓋在大爺身上,然後随行的包袱中拿出一袋沉甸甸的金子和一些珍貴的補藥,放在大爺手邊,然後悄然離去。

她的手摸到鏈劍的劍柄,那裏的花紋在經年的摩挲下顯得圓潤古樸。清晨的露水打濕她的衣角,她回頭看了一眼昏睡的王大爺,輕聲道:“對不起。”

晨光熹微,她回身踏着一地細碎的光影離去。

衛城,郊外。

白衣人似乎已經在那裏站立許久了,露水浸濕了他的發梢,他眉目溫潤,看着策馬而來的顏輕鴻。

“我回飛花築。”行至他身前,顏輕鴻勒停馬匹,淡淡地說。

“顏兒。”他輕嘆。

“你不用說什麽,”顏輕鴻垂下眼簾,“我都懂,慕容晔對手下将領管束一向嚴格,不似別的人放任部下燒殺搶掠屠殺百姓,至少與別的軍士相比,好太多。可是,容淵,我不是男人,沒有你們那麽大的格局,也沒有你們為成大事不拘小節的決心,我只是想我在乎之人能安樂平穩。”她握緊了手中的缰繩:“軍中苦寒,士兵大多在十多歲時邊離家外出從軍,長年累月被軍紀規章束縛,軍旅生活的艱難更加可想而知,吃不飽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的比比皆是,朝生不知暮死更是家常便飯,我能理解這種行為,但是,那并不代表我能夠接受。”

“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上,我敢保證,明天辰的人頭,早就會在昨晚讓我送到那兩個女孩面前,而現在我只能膿包地不敢承認我是你們這邊的人,我也是這個悲劇的釀成者之一,你們這些出身貴族的王公子弟,又怎麽會知道貞潔對于一個平民女孩一輩子的重要性。”

顏輕鴻對上容淵的視線,這是第一次她這樣正視他們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一個出身便是東戰最為尊貴的皇子,享萬人之尊,盡管在最為落魄的時候也未曾折過他的優雅氣度,而她,僅僅一介布衣,無父無母從小在市井摸滾打爬,能谄媚善辯,低眉折腰。

容淵沒有辦法完全理解她的世界,她的兒女情長,他本來就該是個運籌帷幄,掌控棋局的人。故他選擇保明天辰,盡管知道他罪責在身,但是對于軍中來說,他仍是個不可多得的有力将領,軍隊不能失去他。

可顏輕鴻在乎的卻是明天辰對她所想要保護的人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在乎的是容淵對此事暧昧不明的态度。

“你放心,我不會走,我只是累了,想回飛花築休息一些時日。”顏輕鴻笑了笑,可笑得有點難看,“這世上,除了飛花築,我再也沒有別的家了。”

“這些日子,我經常在想你曾經問過我的那個問題,我執劍的意義何在?我想,回去好好想清楚這個問題,等到我覺得我能放開自己的時候,我會盡快回來。”

顏輕鴻不再留念衛城郊外的清晨和前面的這個白衣人,一揚馬鞭,打他身邊側過。

“我們暫時分別一下吧,容淵。”

容淵伸出手,只觸及到她的一片衣角。

這是兩個人近十年以來,第一次的分別,第一次的,顏輕鴻沒有再在容淵身邊。

容淵攤開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半晌,苦澀一笑。

“你說我不理解,可是你又可曾知道,這十年以來,我也一直在追随你逐漸成長的背影,直到現在,你可以放下一切離開我,去找你自己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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