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困獸

“啊啊啊啊啊-————”

痛苦地嘶喊從房內傳出,接着又是嘭的一聲,花瓶碎裂的聲音響起。

“啊————”

女子不甘的,痛苦的,憤怒的,絕望的嘶喊一次又一次響起,像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百草聞聲,臉色一下子蒼白,幾乎要立刻沖進去。

“別進去,她現在需要發洩。”容淵拉住她,嗓音仍然是溫柔清淡的,但手上的藥卻拿着不穩,灑了幾滴出來。

“顏姑娘…她醒了。”

“啊啊————”又是凄厲的一陣嘶喊。

桌子,椅子倒地的聲音響起,女子跌跌撞撞的響聲也伴随着一起。

百草慘白着臉,不忍心聽下去,甩開容淵的手,捂着耳朵往反方向跑。

猶如厲鬼一般的嘶喊。

她怎麽就忘了,顏輕鴻如此驕傲的女子,如若醒來以後,發現自己筋脈寸斷武功盡失,哪裏會接受得了?

這也許比要了她的命更加難受。

她跑着跑着,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她生生一頓,腳步急匆匆轉了方向去。

百草堂…她怎麽沒想到!那裏安置着歷代藥王留下的大量珍貴古籍,她從出谷那一天就用一車子将它們運到了這裏,去翻一翻,一定會有辦法的!

另一邊。

容淵端着藥碗立在門口,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到裏面凄厲的嘶喊慢慢地停了下來。

接着很長的時間裏,房內都沒有傳出一聲聲響。

沒有號叫,沒有哭泣,只是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他用空着的一只手按上心口處,淺淺的皺眉。他感覺,這裏很疼,像被刀子割過一樣。他甚至開始懷疑,把顏輕鴻救回來,是不是做錯了。

那時心急如焚,他沒有想過,如果顏輕鴻醒來,發現自己成了一個廢人,她會怎麽做。冷靜下來的容淵立馬就想出了答案:她願選擇死。

正如他也一樣,即使他可以在西定質子府待那麽多年,成為慕容晔的幕僚去忍受西定皇族官員的譏笑辱罵,但他也同樣不能忍受自己毫無價值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但不同的是,容淵若是武功盡失,他還有自己算無遺策的謀略,但是顏輕鴻,卻是什麽都沒有了。

站了許久,黃昏降臨,夕陽撒下,遠處的摘星樓被絢爛的晚霞染成一片胭脂紅時,他才動了動。

手裏的藥已經冰涼。他走上前去,輕輕推開門。

這道木門對他來說似乎有千斤逾重,他用了好大力氣才推開來。

房內已經是一片昏暗。

門被推開的一瞬間,有淡金色的黃射了進來,借着夕陽的光,他看到了顏輕鴻,她跪在一地碎片殘垣之中,表情麻木而空洞,像一座塑像。

陽光繼而灑在女子一頭蜿蜒在地的青絲的,長長的,像瀑布一樣,中間閃爍着銀光。

他曾經最喜歡的那頭長可及地的烏發中,摻了将近一半的銀發。青絲夾雜着銀白的頭發蜿蜒,暗淡如死灰。

容淵的腳步微不可察的一頓。

“顏兒。”

地上呆滞如木偶的女子終于動了動,她空洞的眼神終于有了一點兒焦距,她擡頭看向容淵。逆光站着的男子俊美如神祗,夕陽給他周身鍍上了昏黃的陰影。

她眼裏迸發出亮光,顏輕鴻用殘廢的雙手撐住地面站起來,踉踉跄跄的走到容淵面前。

“容淵,殺了我!”

她厲聲說道。

容淵淺淡的笑意一下子凝結住。

“你說什麽?”似是沒聽清,他歪頭一笑。

“殺了我!”她無力地揪住他的衣領,眸色黑得隐隐約約有些發藍。

容淵垂眼,一點點的掰開顏輕鴻松軟無力的手。

“乖,顏兒,把藥喝了。”他溫柔一笑,将藥碗放到一邊的桌上,然後扶住她的肩讓她坐下。

“容淵,何苦自欺欺人。”顏輕鴻睜着通紅的雙眼看他。

“現在的顏輕鴻,與一個廢人無異,”她身體開始漸漸顫抖,“聽清楚了嗎!我這雙手不能再拿起鏈劍,也不可能再練武!十年好不容易積累下來的一點一滴,盡數沒有了!現在的顏輕鴻,跟一個廢人沒區別!”

顏輕鴻低聲吼着,眼裏卻泛上晶瑩得淚水。

像是在說服他一樣,她的語速漸漸加快,“你看,當今大局将定,容淵,你多年籌謀的終于實現了,如今的我武功盡失,于飛花築也無甚用處,于我自己,”她低低地笑了笑,“顏輕鴻,寧可就這樣死去,也不願帶着這樣的屈辱茍活于世。”

她擡起頭看他,即使眼睛裏閃爍着淚光,但仍然驕傲又倔強。

是了,顏輕鴻,一直是如此驕傲剛烈的女子。

她寧可一頭撞死也不願意如同一個廢人一般,碌碌無為的活在世上。

容淵并沒有答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一雙眸子漆黑如夜,看不出情緒。

“容淵…..至少….給我留點尊嚴好嗎….”眼淚終于掉下來,顏輕鴻用手捂住自己的臉,嘶啞地抽泣,“殺了我…容淵….我現在生不如死….”

顏輕鴻的淚透過指間落下來,灼熱明亮。

“顏兒,”聽到身前的男人疲累地嘆了口氣,接着,一雙溫暖有力的手臂緊緊擁住了她。

“飛花築固然可以沒有你,江湖也固然可以沒有你,但是容淵卻不可以。”

顏輕鴻猛然愣住。

第一次,她從容淵的嘴裏聽到這樣的話。

可面前的男人卻覺得這樣還不夠,他将顏輕鴻的頭輕輕靠在自己肩上,說:“在你及羿那天,我送你鏈劍的時候,就在想,若他日容淵完成大業以後還有性命留着,就娶你為妻,飛花築,就是你的嫁妝。”

顏輕鴻閉上眼睛,身體在微微顫抖。

若是換做以前,她聽了這番話,定是無比欣喜的。

十年的守望和追随,為的不過是能夠與他并肩。

但是現在,顏輕鴻卻覺得滿心的絕望。她現在是什麽呢?一介廢人,連普通人都不如,随便一個三流高手都能要了她的命,若是她武功盡失的消息洩露出去,那些蟄伏在暗地裏的仇家必定會傾巢而出,暗殺騷擾亦會源源不絕。對于容淵而言,是他負累。

可是這個人,卻對她說他要娶她。

相守十年,仰望十年,他第一次對她袒露自己的心意。

“顏兒,”她聽到容淵在他耳邊嘆息,無奈又脆弱的樣子一點都不像那個運籌帷幄,翻雲覆雨的容淵。“活下來,好不好,不是為我,而是為你自己。”

“你一直是個堅韌的姑娘,不要放棄,好不好?”

他低頭,吻了吻她額頭。

顏輕鴻愣愣地放下手,淚水模糊間,只看到容淵依稀深情卻無可奈何的神色。

其實他們都是一樣的吧,明明相互喜歡,卻因為肩上的重擔而不得求之。

曾經以為無心閣是他們之間無形的一道屏障,可是現在卻是容淵率先将這道屏障戳破。

“容淵…”她像一只小獸一樣嗚咽着,埋頭在他懷中。

時光好像回到很久以前,那個學武時無論如何艱苦都一聲不吭的姑娘,每每練完劍都能洗下一身血水而沒有喊過疼的姑娘,總是喜歡在他拿着藥過來的時候胡攪蠻纏,在他懷裏低泣撒嬌。

許多年以後,容淵才真正的明白,那是顏輕鴻只在他一人面前流露出來的脆弱。

“顏兒,好好活下去。”他抱緊她。

活…下去麽?

面頰緊緊貼着容淵溫熱的胸膛。

顏輕鴻聽着裏面有力的跳動,僅僅因為這個懷抱,原本絕望如死灰的心,突然有了一絲波瀾。“好。”她咬牙,嘶啞地說。

那就活下去,她顏輕鴻,從來就不是輕易軟弱妥協的人!

經歷過最初的絕望,憤怒,逃避,到最後的死寂,好像因為這個男人的一個擁抱,一句話語,重新點燃了她內心為數不多的求生欲。

顏輕鴻睜眼看他,即使虛弱,但是那目光卻利如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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