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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揣着事兒,老宋頭比以往更加沉默了,除了隔三差五的秋收動員會外,他哪兒也不去,就一個人蹲在堂屋廊下悶聲抽旱煙。
這副模樣落在旁人眼裏,只當他是因為得了個孫女心裏不痛快。想想也是,老大老二雖然也有女兒,可他們起碼都有傳宗接代的兒子。再看看老三,結婚都兩年多了,好不容易盼到媳婦兒懷上了,生下來一看,居然是個丫頭片子!
宋家三兄弟都很擔心,其中又以老三宋衛民為最,他最擔心的還不是自顧自生悶氣的老爹,而是徒然間就跟變了個人一樣的老娘趙紅英。
趙紅英何止是變了個人,簡直就跟鬼上身一般無二。要說先前袁弟來還懷着身子時,對她好是可以理解,可這會兒都生了,生的還是個丫頭片子,再這麽拿她當祖宗伺候着……
就問你慌不慌!!
家裏的細白面吃完了,趙紅英就給她熬小米粥喝,也不怕費柴禾了,熬個小半日,都把米油熬出來了,稠稠的一大碗小米粥,噴香撲鼻。這還不算,臨晚間還要給她煮一碗糖水雞蛋,熱乎乎的下了肚,一準兒能睡個好覺。
米粥也就算了,這一天一枚雞蛋呀!
要知道,他們宋家三兄弟,都已經有大半年沒吃上雞蛋了,當然老宋頭和趙紅英也一樣。這年頭,雞蛋是很金貴的,三個雞蛋能換一斤鹽,四個雞蛋換一斤煤油,多的是舍不得吃雞蛋拿雞屁股當銀行的人家。像老宋家這樣,壯勞力多不愁餓肚子的,一年到頭也吃不上一回雞蛋。
見趙紅英這般,連先前還有些不滿的張秀禾都不敢吭聲了,她總覺得婆婆這是瘋了。早半個月前,她生下小兒子就斷了雞蛋,還能算是用完就丢。可這會兒叫啥事兒?怕不是真被刺激得瘋了?
這麽一想,她就老實了。
不怪她膽小,而是趙紅英如今這狀态實在是太滲人了。光是吃得精細還不算,自打袁弟來生下女兒後,不單每天都能吃到小米粥和雞蛋,甚至都不用照顧剛出生的女兒,因為有趙紅英在。
趙紅英整個兒白日就摟着小孫女不放手,哪怕入了夜,也把人往自個兒房裏抱。她還給小孫女起了個小名,叫喜寶。一天到晚的就聽到她在那兒喚着“喜寶,奶奶疼你”,“喜寶,看看奶奶”,“喜寶,奶奶的心肝寶兒喲”……
一天下來,趙紅英能喚上個七八十遍,且喚的時候,那聲兒就跟摻了蜜糖一樣,甜膩的叫人忍不住渾身起雞皮疙瘩。
旁人就不說了,反正張秀禾是怕了,她千叮咛萬囑咐,叫幾個孩子沒事兒千萬別往奶奶跟前湊,就算真有事兒了,叫他們爹宋衛國去,反正一定要盡可能避得遠點兒。
這般惶恐不安的過了十來日後,秋收到了。
說來也是真稀奇,他們生産大隊今年的莊稼長勢格外得好,熟得也比往年快了好幾日。經年的老莊稼把式老早以前就說了,今年絕對是個大豐收年,就算交了公糧,剩下的糧食也足夠他們吃一年的了。
老農民辛苦一整年圖個啥?還不是指望地裏那點子收成,好叫來年不必餓肚子。因此,他們早不早就開始眼巴巴的瞅着地裏,盼星星盼月亮的終于給盼到了收獲之日。
全生産隊上下鬥志昂揚,就連還沒出月子的袁弟來也跟着忙秋收去了。不過,趙紅英提前跟她那身為生産隊大隊長的娘家大侄兒打過招呼了,特地給她安排了個輕省的活計,不必下地收割,只需要待在壩上幫着将收獲的糧食攤平曬幹就成了。
這年頭,能坐滿月子的女人幾乎沒有,就說張秀禾好了,只比袁弟來早生産了半月,等她弟媳生孩子時不也跟着忙了一整夜嗎?事實上她統共也就休息了那麽十日左右,之後就該幹嘛幹嘛去了。所以,袁弟來過來忙秋收,沒人覺得奇怪,倒是對于趙紅英特地跟大隊長打招呼一事,很是羨慕。
羨慕她能有個這麽體貼的婆母。
這個時候,幾乎全生産隊都知曉袁弟來頭胎生了個閨女,又有好些人親眼見過趙紅英見天的抱着小孫女,那喜歡的樣子絕對不是假裝出來的,再說也沒必要假裝呢,生産隊上下哪個不知道她趙紅英是重男輕女的偏心眼兒?只是,經了這事兒之後,大家夥都對趙紅英改了看法,紛紛誇她有思想覺悟,順便再度對袁弟來表示了羨慕。
袁弟來不咋愛說話,人家主動湊上去同她說話,她倒是會應兩聲,不過總得來說還是膽小怯弱的性子。既然婆婆叫人照顧她,她就老老實實的聽從吩咐在壩上幹活,雖然這是個輕省活兒,可那也是相對來說的,人家從地頭用小推車将糧食拉到壩上,她要幫着卸下來,推得平平的,以确保将糧食曬幹曬透。
正值酷暑,壩上是完全敞亮的,丁點兒遮蓋都沒有,這會兒日頭也高,袁弟來原就身子骨弱,哪怕将養了許久,也沒改變體質,她才剛生下孩子不到半個月,才幹一會兒就覺得腰酸背疼的,忍不住停下來歇了口氣。
遠遠的看到又一輛小推車過來了,拉車的不是別人,正是袁弟來娘家親媽。雖然同屬一個生産大隊,可袁家跟宋家隔得老遠,加上宋老太趙紅英還不是個好相與的人,兩家平日裏少有來往。袁弟來倒是想跟娘家人親近,可她之前不是懷着身子嗎?之後也忙着坐月子,今個兒還是她頭一回出門。
見娘家親媽過來了,袁弟來忍着勞累跑上前幫忙。
今年的收成是真的好,好到糧食那是一車車的往壩上運,每一車都被堆得冒了尖,光是這麽一車,就有大三百斤的糧食。一個人肯定是拉不動的,他們這兒是一人負責拉,後頭還有一人推着,饒是這樣,一趟下來也能叫人汗流浃背,衣裳就跟在水裏浸過一樣,濕噠噠的冷冰冰的,偏如今日頭還大,頭上被曬得暈暈乎乎的,身上還覺得冷,又是冷又是熱又是累的,只能說秋收是真能去掉半條命。
“媽,你歇歇,我來吧。”袁弟來一面幫着卸糧食,一面勸她媽歇會兒。
其實也沒啥好歇的,壩上無遮無攔的,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想歇也就是站着喘幾口氣,能稍微松快一些。就聽她媽喘着粗氣說:“你現在過得好了,聽人說你生了個丫頭片子,你婆婆都沒罵你?還見天的給你煮小米粥,給你吃雞蛋?唉,真是享福了,可憐你弟弟你侄子呀,別說小米粥雞蛋了,能混個半飽就算不錯了。還是老宋家日子過得好,真好。”
袁弟來聽着心裏很不是個滋味,可她也不知曉咋回話,畢竟老宋家的日子哪怕在生産大隊數得上號,能天天小米粥加雞蛋的,也就只有她一人了。
幫着卸了糧食,袁弟來只能目送她媽推着車再度往地頭趕,她自個兒則繼續曬糧食。日頭太大了,曬得她頭暈眼花的,不過想想在地裏頭幹活的人,她這活兒是真的輕省。
可不是輕省嗎?等晚間歸了家,老二媳婦兒忙着做晚飯,趙紅英抱着喜寶過來叫袁弟來喂奶,張秀禾沒見着人影,估計也是回屋奶孩子去了。至于老宋頭父子四人累得是連拿筷子的力氣都沒了,匆匆扒拉了一口,回屋倒頭就睡。
等袁弟來略慢一步回了屋,她男人早已呼聲震天,睡得昏天暗地了。她只能咽下了憋了一天的話,默默的躺下合眼睡去。
秋收這幾日,生産大隊上下都忙得腳不沾地,結結實實的被累得蛻了好幾層皮。也有人吃不消中暑了,可頂多就是在樹蔭底下略歇一會兒,稍微好點兒就繼續下地幹活了。
等地裏頭所有的糧食都收了上來,壩上也倒騰了好幾次把糧食都曬幹曬透了,直到糧食都入了倉,秋收才算是徹底結束了。
離交公糧還有好幾日,而分糧食肯定要等交完公糧之後。所以這會兒人人都有空,甭管是想回家歇着,還是串門唠嗑,都沒人管。一時間,生産大隊上下都清閑得很,處處都見歡聲笑語。
萬萬沒想到,就在糧食入倉的第二天,剛過了正午,好多人都躺屋裏歇午覺呢,只聽平地炸響一記驚雷,吓得人能直接從床上摔下來,就覺得心口猛的一顫,半晌都回不過神來。大人也就算了,小孩子被吓得尿褲子的都有,更多的則是閉上眼睛扯開嗓門嗷嗷大哭着叫媽。
也有膽子大的人,站在屋門口探出頭往外頭看,一開始只有不斷炸響的驚雷,沒過多久,就是電閃雷鳴暴雨如瀑。動作稍慢一些,就被雨淋了個透心涼,躲在屋檐底下都不管用,只得趕緊往屋裏頭鑽。再往屋外一看,外頭已是連天的雨幕,稍遠處就看不真切了。
老宋家的堂屋裏,趙紅英摟着個大紅襁褓,一面不停的走動着,一面用她那摻了蜜般的聲兒哄着:“喜寶乖,喜寶不怕,奶奶在。得虧咱們有喜寶,糧食都收上來了,不怕餓肚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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