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正值晚飯時間,宋家所有人都聚在堂屋裏,喜寶那一聲高呼,叫所有人都聽了個正着。一瞬間,除了那幾個不懂事的孩子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的看了過來。

喜寶就不用說了,她啥都不懂,只沖着張秀禾揮手叫着:“媽!肉肉!”

張秀禾一臉的尴尬,像是解釋一樣的對喜寶說:“我是大媽。來,叫‘大媽’。”

“媽!!”

見她這樣,張秀禾知道再解釋也沒用,只好嘆着氣端起給毛頭準備的那碗肉糊糊給她瞧:“我有,你自個兒吃。”

兩碗肉糊糊瞧着一個樣兒,又因為毛頭胃口大,他那份看着比喜寶多。喜寶看了看,立馬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扭頭沖着趙紅英說:“吃!”

趙紅英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順手喂了喜寶一勺:“啥時候才會叫奶奶呢?喜寶,來叫奶奶。”

喜寶忙着吃呢,肉糊糊被煮得透爛,雖然裏頭只擱了一點點鹽,可味道卻十分的不錯。一口肉糊糊被咽下肚,她趕緊再度“啊”的一聲張開嘴,像極了鳥巢裏嗷嗷待哺的小幼鳥。

小半碗肉糊糊很快就叫喜寶吃了個幹淨,當然毛頭吃得更快,至于其他人,除了給喂飯的兩人留了肉外,也趕緊一筷連着一筷吃。算算日子,自打過年分的肉吃完後,這還是今年第二回嘗到肉味兒。

至于先前那段小插曲,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所有人都齊齊的選擇了沉默。

也不是真的沉默,等入夜各回各屋後,宋衛國還是說了張秀禾幾句。張秀禾也委屈啊,她真的只教了“大媽”,誰知道喜寶會這麽叫的?不過,轉念一想她就樂了,這說明了啥?喜寶跟她有母女緣呗!

最終,宋衛國放棄了給媳婦兒說理,愛咋咋地。

而對面西屋裏,宋衛民心裏也挺不好受的,在宋家老倆口的影響下,他其實并不重男輕女。相反,因為喜寶是他頭一個孩子,他心底裏還是挺喜歡的。可惜呀……

袁弟來進屋後,一眼就看到他滿臉苦悶的坐在床沿上,就問:“想啥呢?”

“想喜寶。”宋衛民悶悶的開了口,擡眼看她時,目光卻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她那已經顯懷的肚子上。

“有啥好想的?”袁弟來扶着肚子走到床沿坐下,“我媽說的沒錯,閨女就是賠錢貨,這才丁點兒大呢,連親媽都不認了,等我老了還能指望她養我?”

“這不是還小嗎?”

“打小就這樣,長大了還得了?老話都說了,三歲看到老,那就是個白眼狼!”袁弟來越說越氣,胸口連帶肚子都起起伏伏的,“從來只聽說爹媽不認孩子的,沒聽說還有倒過來的。這閨女有啥用?得虧我原就沒指望她。”

宋衛民還想勸,可袁弟來卻急急的打斷了他:“你別勸我,我不指望跟着她享福,你也別叫我惦記着她。好歹是我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下來的,我可沒對不住她!”

“這不是……算了算了,聽你的,都聽你的。”宋衛民最終還是敗下陣來。其實他們哥仨性子太相似了,說不過媳婦兒,那就只能認了。

……

第二天,趙紅英出工時一直在想心事,她昨個兒就琢磨了半宿,回味着噴香的野雞肉。等出了半天工,她就尋了個由頭回家去了,她打算再試試,驗證一下百世善人的能耐到底有多大。

回家後,趙紅英第一時間摟過喜寶哄她說話:“來,跟奶奶說,喜寶要吃肉肉。”

喜寶剛午睡醒來,睡眼惺忪的望着前方,半天沒吭聲。趙紅英毫不氣餒,又連着教了好幾遍,可喜寶還沒咋的,一旁的毛頭就不幹了,憤怒的瞪圓了眼睛,“嗷”的一聲哭了個驚天動地。

“肉!吃肉肉!”喜寶被吓了一跳,總算把憋了半天的話說出來了。

這可把趙紅英樂壞了,一疊聲叫好,又瞅了瞅一旁哭得厲害的毛頭,順手拎起他玩了一把舉高高:“你說你這啥破孩子,見天的想飛,你倒是自個兒飛一個叫我瞧瞧啊!”

被舉高高的毛頭,一秒破涕為笑,高興的手舞足蹈,遠遠的看去就像是個亂蹦跶的小煤球。

見他不鬧了,趙紅英抓緊時間拎上背簍,匆匆往山上去了。

因為是有備而來,她一上山就往昨個兒那地方去,沒多久就尋到了地頭,可惜土坑依舊,裏頭卻并不見野雞撲騰。她還不死心,蹲在旁邊守了好一會兒,見實在是沒有不長眼的倒黴雞飛過來,這才站起來邊拾柴禾邊留意着那頭的動靜。可直到背簍都滿了,也沒有見到一只傻雞。

哪兒出錯了呢?趙紅英百思不得其解,瞅着天色不早了,只能苦着臉慢騰騰的往山下挪。

萬萬沒想到啊,她才走到半道上,遠遠的就看到了一團灰撲撲的東西在山路中間。趕緊貓着腰颠颠兒的跑上去一看,好家夥,老肥的一只野兔子。

四下一張望,她趕緊手腳麻利的撿起肥兔子就往背簍裏塞,還特地整理了一下,掩飾工作做得相當完美。做好這些,她立馬腳步飛快的往家裏趕。

趙紅英邊趕路邊納悶,兔子入手她就知道已經死了,而且毛上也的确沾了血跡,可因為摸上去還是溫溫的,再說上山和下山那根本就是一條路,要是之前死在那兒的,她能瞧不見?所以,這到底是誰打了兔子擱那兒的?

直到回了家,她也沒想通這裏頭的前因後果。不過,甭管究竟是啥理由,反正是賺了。一回生二回熟,雖說家裏人還沒回來,可區區一只兔子而已,她一人就能收拾幹淨了。

扒皮剔骨,再把兔子肉切成小方塊,留了最肥最嫩的一塊煮肉糊糊。剩餘的,則都叫她下了鍋,打算炒個菜再做個湯。

等家裏人回來時,飯菜都已經做好了,老樣子的紅薯稀飯配幹餅子,還有一大碗的冬瓜兔肉湯,和一盆土豆焖兔肉。

素菜葷做是這年頭的習慣,畢竟肉太稀罕了,跟素的炒一塊兒不就顯得份量多了嗎?再說了,鍋邊素也是很好吃的。

聽說又是上山拾柴撿到的,宋家人看趙紅英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全生産隊上下那麽多人,會去山上拾柴禾的人就更多了,也就她了,撿個柴禾都能弄到肉。可真能耐啊!

趙紅英才懶得跟這幫傻貨解釋,她忙着喂喜寶呢。偏偏喜寶聽着動靜就探頭探腦的找人,等看到張秀禾時,忙沖她招手:“媽!肉!”說着,又指了指桌上的那碗肉糊糊,“吃吃吃。”

“喜寶你別忙了。”趙紅英微微有點兒醋意,不好對喜寶兇,就扭頭沖着兒子兒媳怒道,“還愣着幹啥?吃啊,別叫人聞着味兒摸過來了。趕緊的!”

兔子肉聞着就比雞肉香,尤其這只兔子肥得流油,不像野雞吃起來口感柴柴的。被香味所勾引的宋家人,忙不疊的沖到飯桌前就開動,就跟餓了好幾年一樣。

偏生,這裏頭有個人反應格外得奇怪。

袁弟來伸手拿了個幹餅子,掰下一塊放到紅薯稀飯裏泡軟和了再吃,一口接着一口,吃的倒不慢,就是完全沒往兩盤肉上瞧一眼。她身邊的宋衛民拿手肘捅了捅她:“吃肉啊!”見她沒啥反應,趕緊動手挾了兩塊擱她碗裏。

不想,袁弟來立馬就給挾了回去,低聲說:“我不吃。”見宋衛民一臉的驚訝,她又添了一句,“懷孕時吃了兔子肉,生的孩子會長兔子嘴。”

還有這種說法?宋衛民有些懵,其他人聽到這話的也愣了愣,不過沒人把這事兒放心上,愛吃不吃,不吃他們吃。

偏這時,袁弟來似是心裏有些不平,就嘀咕了一句:“咋就不是雞呢?”

聞言,趙紅英一個眼刀子就甩了過去。

袁弟來下意識的就捧住了肚子:“媽……”頓了頓,她到底沒忍住問出了心裏的疑惑,“你這是上哪兒撿的?”

“問這個幹嗎?你還打算回娘家告密啊?”趙紅英臉子一拉,怒道,“這事兒都給我爛到肚子裏,誰幹出去說,就滾回娘家去!”

同為兒媳的張秀禾和王萍眼觀鼻鼻觀心,橫豎她倆的娘家都離得遠,有這閑工夫解釋,還不如多吃兩塊肉壓壓驚。而宋衛國和宋衛黨吃了幾塊解了饞後,就忙着給幾個孩子挾,還叮囑慢慢吃,別噎着。

趙紅英掃視了一圈,很快就發現除了老三倆口子外,其他人都忙着呢,頓時翻着白眼催促着:“咋還沒吃完?趕緊的,回頭記得把嘴抹幹淨,免得叫人瞧見了。”又瞥了一眼捧着肚子面露驚悚的袁弟來,“咋了?真以為懷了孩子就成祖宗了?不吃就回屋歇着,敢回娘家說這事兒,就別再回來!”

真不是趙紅英小題大做。

這年頭,一草一木都是屬于國家的。平時,上山拾點柴禾倒是沒人舉報,可野味就不一樣了,每個生産隊都有分配下來的任務,逮着野味後,正确的做法是上繳隊裏,然後給算工分。私底下分了吃,卻是屬于挖社會主義牆腳的。

這也是為啥,她昨個兒特地往隔壁送了半碗肉的原因。橫豎吃都吃了,上了賊船就別指望再下來。當然,今天她沒送,隔壁聞着味也只會當是昨個兒沒吃完,畢竟一般人咋樣都想不到,還有人能連着兩天撿到野味的。

……

當天晚上,等夜深人靜時,趙紅英忍不住跟老宋頭咬耳朵:“咋樣?你現在知道我沒說錯了吧?喜寶呀,就是百世善人投的胎。”

老宋頭還是有點兒不信,好半天沒吭聲,趙紅英都快以為他已經睡着了,他才滿是狐疑的問:“真有那麽邪門?”

“會說話嗎?能說點兒好聽的嗎?”趙紅英沒好氣的推了他一把,“你吃的時候咋不說那麽邪門呢?不然你以為兔子是哪兒來的?就我這樣,還能打到兔子?我能跑得比兔子快?”

吃飽了容易犯困,這會兒老宋頭是真的有些倦意了,他惦記着明個兒還得早起呢,實在是不想跟老妻争辯這些,只能憋捏着鼻子認慫:“嗯嗯,你說得對。”

這下,趙紅英終于滿意了,老宋頭也總算能睡個安穩覺了。

也許聽媳婦兒的話,才是老宋家最大的特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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