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記不得(2)
第二十四章 記不得(2)
老太太接過孟明玮遞來的賬本,平靜地翻開。 “都在這裏了。”她說,“他腦子糊塗之後的每一筆賬,都在這裏了。” 記性還沒有那麽差的時候,老爺子還能偶爾自己出門遛個彎。喬海雲寫了卡片縫在他衣服口袋裏,上面有她名字電話住址,還會給他随身帶一些零錢。他走在路上溜達,看到路邊有乞讨的人,就會把錢掏出來給他。回到小區裏遇到鄰居老頭老太太,寒暄兩句,人家跟他說,最近手頭緊缺錢,他也會慷慨解囊,往往回到家裏兩手空空什麽錢都不剩。 喬海雲實在是受不了他這到處散財的脾性,後來他又走丢過一次,索性便沒收了他的零花錢,也不讓他出門了。 早上孟明玮有時會買菜送過來,如果她不來,喬海雲就要自己出門買菜,便只有那一個小時的時間留他獨自在家。她總是風風火火地在菜市場迅速買完然後趕着回家,生怕他又趁自己不在家的這會兒把墨水倒進電飯鍋裏,把鞋油塗在煤氣竈上,或是吃掉他自己以前親手莳弄的花。 那天她正提着菜匆匆往家趕,就看到自己樓門口聚集着消防員,民警,和好多居民,大家指指點點熱鬧非凡,她下意識心裏一沉,覺得不是好事。一上樓就看到自己家門敞開着,居委會的人在門口跟民警模樣的人說着什麽。 想着老爺子還在屋裏面,她一股火冒上來,上樓就拔高嗓門喊道,“誰讓你們開我家門的?我家老爺子是病人,出了事你們負得起責任嗎?!” 一看她上來了,民警說,“非要開門的就是你家老爺子。” 她進門一看,孟顯榮在沙發上坐着,對着兩個居委會大嬸痛哭流涕,“謝謝你們,謝謝警察同志來救我,我被困在這好幾天了,也出不去,也不能打電話,我也沒有錢……你們可一定要救我出去啊!……” “你是他老伴?”警察問。 旁邊另一個居委會的人連忙說,“對對對,我作證,她是孟老師的老伴,他們在這個小區都住了多少年了,我們都是老街坊了。” “……行吧。家裏有老年癡呆症患者,多注意一點,最好別留他自己在家,容易出事。”警察看了一眼孟顯榮,跟喬海雲說,“你老伴今天打開窗戶…
老太太接過孟明玮遞來的賬本,平靜地翻開。
“都在這裏了。”她說,“他腦子糊塗之後的每一筆賬,都在這裏了。”
記性還沒有那麽差的時候,老爺子還能偶爾自己出門遛個彎。喬海雲寫了卡片縫在他衣服口袋裏,上面有她名字電話住址,還會給他随身帶一些零錢。他走在路上溜達,看到路邊有乞讨的人,就會把錢掏出來給他。回到小區裏遇到鄰居老頭老太太,寒暄兩句,人家跟他說,最近手頭緊缺錢,他也會慷慨解囊,往往回到家裏兩手空空什麽錢都不剩。
喬海雲實在是受不了他這到處散財的脾性,後來他又走丢過一次,索性便沒收了他的零花錢,也不讓他出門了。
早上孟明玮有時會買菜送過來,如果她不來,喬海雲就要自己出門買菜,便只有那一個小時的時間留他獨自在家。她總是風風火火地在菜市場迅速買完然後趕着回家,生怕他又趁自己不在家的這會兒把墨水倒進電飯鍋裏,把鞋油塗在煤氣竈上,或是吃掉他自己以前親手莳弄的花。
那天她正提着菜匆匆往家趕,就看到自己樓門口聚集着消防員,民警,和好多居民,大家指指點點熱鬧非凡,她下意識心裏一沉,覺得不是好事。一上樓就看到自己家門敞開着,居委會的人在門口跟民警模樣的人說着什麽。
想着老爺子還在屋裏面,她一股火冒上來,上樓就拔高嗓門喊道,“誰讓你們開我家門的?我家老爺子是病人,出了事你們負得起責任嗎?!”
一看她上來了,民警說,“非要開門的就是你家老爺子。”
她進門一看,孟顯榮在沙發上坐着,對着兩個居委會大嬸痛哭流涕,“謝謝你們,謝謝警察同志來救我,我被困在這好幾天了,也出不去,也不能打電話,我也沒有錢……你們可一定要救我出去啊!……”
“你是他老伴?”警察問。
旁邊另一個居委會的人連忙說,“對對對,我作證,她是孟老師的老伴,他們在這個小區都住了多少年了,我們都是老街坊了。”
“……行吧。家裏有老年癡呆症患者,多注意一點,最好別留他自己在家,容易出事。”警察看了一眼孟顯榮,跟喬海雲說,“你老伴今天打開窗戶沖樓下一直喊,說他被關在這好多天了,求救命,附近居民就報了警。”
孟顯榮一看她進來,立刻充滿警惕地站起來往後縮,指着她就沖警察喊,“警察同志,就是她!就是這個老太太把我關在這的!我告訴你,她可有勁了,我都打不過她!她還不給我吃飯,給我喂毒藥,要毒死我!你們可要為我做主!……”
他看向她的眼神是那樣陌生。喬海雲的委屈和不甘一下子全湧上心頭,她氣勢洶洶地向他走過去,他吓得連連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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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說一遍,我是誰?你不認識我?我天天給你收拾吃喝拉撒,你不認識我?!”她惡狠狠地吼。
孟顯榮吓得靠在牆上舉起雙手投降。“你是誰啊?……你為什麽要抓我來關在這?你想要錢?想要多少錢,我給你!……我,我讓我老伴兒來贖我,她有錢!等你拿到錢,就放了我吧!……”
喬海雲氣得渾身哆嗦,她擡起手,真的很想一個巴掌扇下去。
聞聲下樓的孟明玮沖過來,攔住了她。她倒在孟明玮身上失聲痛哭。
“後來他誰都不認識了。”老太太環視了一圈屋子裏的人,平靜地說,“連我也不認識了。但我相信他就算什麽都不記得,也不會願意抛下我和姑娘們。他這個人,一生都在做他認為的善事,我原本以為他只是心善,現在想想,也是為他當年犯下的錯贖罪。但既然人都走了,他這輩子都沒跟我提起過你們的事,我想,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留在這裏,不會再回你們的老家了。”
孟辰良眼睛轉了轉,說,“那……遷墳的事可以再商量,我們去掃掃墓,也算是見我爸一面。但是錢不能沒有我們的份。”
“你沒聽見我媽說嗎?”孟以安把賬本怼到他面前,“你自己看,我們家的錢都被我爸捐了,有些是他沒糊塗的時候捐的,有些是他糊塗以後被人騙走的。”她翻開一頁又一頁,點着裏面的字,“他建過希望小學,資助過孤兒從小學讀到研究生,救濟過從鄉下來城裏看病的老夫婦……每一條都寫在這了。”
“我爸怎麽這麽糊塗呢?”孟辰良叨咕,“這自家的錢,都扔出去給別人,還有這樣腦子缺弦的人?要我說,他當年就不該走,在外面漂了一輩子,最後落得什麽好?……咱孟家村現在什麽沒有?家家都致富了,誰稀罕上你城裏來住這緊巴巴的房子?”
“家家都致富了你為什麽來我們家要錢?”孟以安問。
“……我們姓孟啊!”孟小兵插話,“我可是三代單傳,我兩個兒子,這都是我們老孟家的苗,人吶,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在哪,我爺爺就算一輩子沒回家,他也是我們孟家人。”孟小兵說,“我爺爺當年拎不清楚,但我們拎得清楚啊!他在外面找了媳婦兒成了家,也就算了,連兒子都沒生!那你說他忙活這一輩子忙活個屁?管他留下來多少錢,不用在自己兒孫身上,那不是傻子嗎?”
孟以安咬了咬牙,忍住了沒說話,看了一眼她媽。老太太仍然端坐在輪椅上,良久,示意孟明玮過去,“你把墓園的位置寫給他們吧。”
“幹什麽?”連孟明玮都覺得太憋氣了,“媽你還真讓他們去?”
“就算不為他們,為老太太,讓他們去看一眼,總還是應該的。”她媽說,“但是,”冷冷地看了孟辰良他們一眼,“你們聽好了。我老伴,我姑娘們,孩子們,花我們家的錢,我半分都沒猶豫過。上半輩子,我拼命讓她們過上好生活,下半輩子,靠她們自己争氣。她們需要我的,我有多少給多少,她們不需要我的,等我走了也還是她們的。不管孟顯榮怎麽想,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就是有我這三個女兒。你們想去給老爺子掃個墓,我謝謝你們,想要錢,沒可能。我就算像老爺子一樣,把錢給外面要飯的乞丐,也不會給你們一分。”
老太太揮揮手,“送客。”
孟小兵還想說什麽,孟辰良跟他使了個眼色,制止了。幾個人沒再說話,拿了孟明玮寫的地址就走了。
“他們真去掃墓了?”人走後,孟菀青問,“要不咱們也過去看看吧,別讓他們在咱爸墓前弄別的幺蛾子。”
孟以安跟孟明玮說,“你留在家陪媽,誰敲門也別開,我們過去看看。”
孟菀青開車,孟以安坐副駕,陶姝娜和李衣錦坐在後座,幾個人一路上都沒心情說話。
孟菀青打破了沉默。
“你平時回來都不去掃墓的,”她問孟以安,“今天怎麽想跟我們一起去了?”
後座兩個女孩對視了一眼,沒出聲。
孟顯榮後來腦出血被搶救過來一次,就徹底卧床了。那段時間他已經誰都認不出,但精神頭還在,每天身邊一秒鐘都不能缺人,只要喬海雲離開一下,他就聲嘶力竭地叫罵起來。偶爾喬海雲出門,孟明玮或是孟菀青來換個班來陪他一會,還會試着問他認不認人。
“我是誰?”孟明玮問。
他就茫然地搖搖頭。“你走開,”他說,“你在我家待着幹什麽?誰讓你進來的?”
“那我呢?你認識我嗎?”孟菀青問。
他便開始不耐煩了,“你們是誰派來的?誰想害死我?想害死我就直說,我活了這大半輩子了,天地良心,沒做過什麽虧心事,我不怕!……”
問他,“你有老伴嗎?你有孩子嗎?”他就搖頭,“我沒有孩子。我孩子很小就病死了。”
後來孟明玮和孟菀青也漸漸地不再問了。
卧床不起之後,他的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突然有一天,他一大早就坐起來,眼神清明,語調平和,問喬海雲要水喝。在那之前,他已經好幾天沒正經吃過東西了。
喬海雲擔心,把孟明玮和孟菀青都叫了過來,大家都怕是回光返照。他喝完水吃完東西,又躺下,眼睛閉上就不睜開了,嘴裏喃喃地叫,“以安。”聲音特別輕,不注意聽都很難聽到。
那時候孟以安還在國外支教,兩個姐姐早就說要讓她回來,喬海雲沒讓,說她回來也是添亂。但當晚老爺子就再次腦出血進了急救。孟以安連夜坐紅眼航班轉機十幾個小時趕到醫院,在 ICU 見了他最後一面。
“以安,以安。”他還是閉着眼睛,一直喃喃地叫。
“我在這呢,爸。”孟以安沖過去,試圖跟他說話,“你聽見我了嗎?你睜開眼看看我,我回來了,我在這呢。”
孟菀青拉她媽,“媽,你過去跟爸再說說話,剛才搶救的時候醫生說了,家人多說說話,說不定就能醒了。”
她媽搖搖頭,沒動。“他叫老幺,就讓老幺跟他說說話吧。”她說。
“爸當時早就不認人了,連媽喂她吃飯喝水都打她,打得她胳膊都青了。”孟菀青說,“臨走時就只叫你的名字。這些年你就真的忍心?連掃墓都沒去。”
孟以安沉默了很久,然後說,“那天在派出所,我問了孟辰良。”
“什麽?”孟菀青奇怪她為什麽突然岔開話題。
“我問他他媽叫什麽名字。”孟以安說,“她媽叫劉淑燕。”
“那又怎麽了?”孟菀青沒理解她想說什麽。
“爸臨走那幾天,你們都沒聽清楚,覺得他叫的是我的名字。”孟以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叫的不是以安,是燕。”她說。
“我離得近,我聽得清楚,所以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咱們家也不認識一個叫燕的人。後來我每每想起,都不想去做亂七八糟的猜測,但又沒辦法跟老太太提。那天問完孟辰良,我才突然想到,會不會是那個燕。”孟以安說。
一時間車裏的氣氛凝結成一片死寂。過了好久孟菀青才說,“老人臨走前都說胡話。咱爸誰都不認識了,哪還能記得名字?你別瞎猜了。”
“是瞎猜嗎?”孟以安問。
“……是瞎猜。”孟菀青說。但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說服自己。
“我一直不敢去給爸掃墓。”孟以安說。“我怕我會想開口問他,他這樣算不算是負了咱媽。”
“你剛才說的話,咱們幾個聽見就聽見了,以後別在老太太面前說。”孟菀青說。
她們到了墓園,上山路上遠遠就看見孟辰良帶着他的兒孫已經在墓前了,也沒看他們拿什麽花和祭奠的東西。上山的路一覽無餘,看見她們過來,幾個人立刻拜在墓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嚎起來。
“爹呀!——你不記得我了啊——”孟辰良雖然年過古稀,卻中氣十足,聲音洪亮,在墓園上空哭成一圈環繞立體聲,久久揮之不去。“你當年離家的時候我才五歲啊,我體弱多病,村裏人都說我活不成,你都忍心把我扔下,你好狠的心啊——”
看她們幾個走近,便哭得更大聲了,兒子孫子也在旁邊陪着哭,小男孩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可能是有點被墓園的氣氛吓到,滿臉都是驚恐和畏懼,他爸提溜着他的脖領子,示意他跟着哭,他艱難地哼唧了兩聲,也沒哭出來。
“你走得早啊,沒享到兒孫福,連出殡我這做兒子的都沒能盡孝,是兒子的錯,兒子不孝,兒子來晚了,讓我爹孤苦伶仃一輩子,連身後事都沒人管……”
“這話倒是耳熟。”孟菀青在旁邊淡淡地說了句,和孟以安對視了一眼。
孟顯榮出殡的時候,請來辦喪事的人得知他們家三個女兒,立刻搖頭道,“那可不行,那必須得是男的,打靈幡的,捧遺像的,摔盆的,那不都得是兒孫麽!女的哪行?身後事那必須得兒孫來擔着,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誰都不能破。”
孟菀青當場就氣炸了,“我滾你的老祖宗規矩,我們家祖宗是我媽!誰說女兒連給親爹出殡都不行了?用不用我爸托夢給你你跟他商量商量,看他同不同意?”
孟明玮拉住她,問,“那能不能找別人代替?”
“別人代替?你爹願意認別人當兒子,人家還不一定願意幫你認這個爹盡這個孝呢,”辦喪事的人說,“無後就是無後,認多少兒子那也不是他自己的兒子……”
孟菀青氣得跳腳,又被孟以安攔住了。
一群人都等着出殡,正在僵持不下,突然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孟老師是今天出殡嗎?”
她們一回頭,看到面前站着一個陌生人。“喬媽媽告訴我今天出殡,我特意趕來的。”他有些局促地搓搓手,“我聽見你們剛才在說摔盆。”
“你哪位?”孟以安問。
“……你叫我強子就行。”他說,“好多年以前讀中學的時候,我在你們家吃過飯。”
姐妹三個都一臉懵,對他沒有什麽印象。
“我爸媽以前都是廠子裏的工人,他們去世之後,是孟老師資助我考上了大學,我現在在上海工作,這些年沒能經常來看孟老師,挺過意不去的。”他說,“孟老師和喬媽媽就像我的父母一樣。如果你們不介意,我願意來摔盆,我願意盡這個孝。”
喬海雲聞聲過來,握住他的手,“強子啊,”她說,“謝謝你有心。不過不用了,她們自己可以。”
後來到底還是姐妹三個包攬了出殡的程序,主辦喪事的人收了喬海雲給的錢,識趣地閉了嘴退到了一邊。
葬禮上原本只有她們家人和她媽以前的幾個老下屬,但漸漸地來了好多好多不認識的人。有一家子老老小小一起來的,輪流跪下給逝者磕頭。有抱着孩子來的,告訴孩子,媽媽的救命恩人去世了,你要永遠記得他。有成年人自己來的,跪在遺像前默默流淚,絮絮叨叨自言自語了很久。
他們都稱孟顯榮為孟老師,稱喬海雲為喬媽媽,他們都是孟老師早已不再記得的人,也是像他的家人一樣會永遠記得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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