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03 “阿雪,忍一忍

第3章 03 “阿雪,忍一忍。”

何瑞被宮人攙扶下去,殿裏血氣腥重,江懸也沒心思再看書了。

剛才那一下着實下了重手,何瑞竟也一聲不吭,如此之忍耐,難怪能在蕭承邺身邊侍奉至今。

在江懸看來,何瑞和蕭承邺蛇鼠一窩,他被囚困在映雪宮七年,少不了何瑞的功勞。

不過他把蕭承邺身邊的大太監打得頭破血流,想來蕭承邺不會輕易息怒。江懸對此倒不甚在意,左右他和蕭承邺之間,不因為這個,也會因為別的,總之難有安生。

夜裏蕭承邺過來,沒有像江懸預想中那般盛怒,只不鹹不淡地問:“做什麽生這麽大的氣,跟個太監計較?”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江懸為什麽生氣,江懸看他一眼,反問:“教訓奴才也需得理由麽?”

蕭承邺把玩着腰間玉佩,動作一滞,随即笑了:“自然不用。晚上的藥喝了麽?”

“喝過了。”

蕭承邺招招手:“來。”

江懸今日穿了件淡青色寬袖長衫,如空山新霧,行動時輕盈缥缈。他走過來,全身沒有任何配飾,一頭及腰烏發用布帶松松系着,越是素淨,那副玉骨冰肌的模樣越是勾人。

未等走近,蕭承邺便拉住江懸手腕,一拽,把人拽進自己懷裏。

“聽說你不喜歡我白天送你的物件?”

“喜歡……”江懸琢磨着這兩個字,似笑非笑,“見慣了的東西,談不上喜不喜歡。”

蕭承邺垂眼,目光停在江懸腰間,慢慢道:“許久沒見你用過了,我卻是有些想看。”

話音落下,房門從外面拉開,蕭承邺的貼身侍衛站在門口,對江懸冷冰冰一躬身:“江公子,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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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進門後一直和顏悅色,原來在這等着。

江懸啞然失笑,虧得他還以為蕭承邺這次真不打算和他計較。

“阿雪,今天聽話些。”蕭承邺撫摸着江懸臉頰,輕聲道,“我不想再弄傷你。”

又是那間冰冷地牢,江懸躺在一張鋪着錦褥的鐵床上,雙腿被分到最大,用鎖鏈吊起,雙手也被捆縛在頭頂,只有受傷的左手手腕用軟墊好好保護了起來。

何瑞不在,蕭承邺的侍衛不知輕重,幾次弄痛他,把人綁好,蕭承邺便讓侍衛退下了。

暗室燭影綽綽,映出床邊案幾上一排由小至大的翡翠玉勢。江懸對它們并不陌生,起初那一年,他日夜經受折磨,連睡覺都不被允許放松。

那一年大約是他一輩子最痛苦的一年,父兄戰死沙場,他被救回宮中,本以為傷好之後能回到軍營替父兄報仇,卻沒想到從此淪為娈寵,茍活于世,過這暗無天日的生活。

江懸閉了閉眼。

一晃七年,他早該冰冷麻木,然而想起往事,仍覺刺痛。

害他淪落至此的人此刻就站在那裏,不緊不慢從一排玉勢中挑了一只大小适中的,打開一罐膏藥,挖出一坨,細細抹在上面。

“太醫說,你近日不宜再用內服之藥。不過太醫沒說,外用的藥能不能用。”

蕭承邺走過來,那柄玉器抵在江懸腿窩,緩緩滑下去,像描摹一幅工筆。

“翡翠冰涼,阿雪,忍一忍。”

……

深宮的夜總是寂靜漫長。

天快亮時,江懸才被送回映雪宮。

一整夜綿延不絕的折磨,他的神志幾乎潰散,看似是醒着,眼睛裏卻早已沒了神采。

今天蕭承邺親自抱他回去。

江懸不自然地顫抖痙攣,仿佛感到寒冷般微微瑟縮着。他的發帶早就散了,一縷發絲從頰邊垂落,無端添了幾分脆弱動人。

蕭承邺把他放回床上,卻沒有像平時那樣起身離開。

他在這裏,玉婵他們都不敢進來。

江懸喃喃自語着什麽,嘴唇微微翕張。蕭承邺低頭,凝神細聽,隐約捕捉到“好痛”、“不要”的字眼。

若是清醒時,江懸斷不會說出這種話。

蕭承邺的手在半空頓了頓,最終還是緩緩落在江懸頭頂,一下一下慢慢撫摸。江懸閉上眼睛,呼吸逐漸變得均勻緩慢,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蜷着身子睡着了。

門口有窸窣聲,蕭承邺擡頭,何瑞從門外進來,無聲地行禮。

蕭承邺看了眼熟睡的江懸,站起身,壓低聲音問:“太醫不是讓你靜養麽?”

“奴才牽挂皇上,心裏不踏實。”何瑞答。

“幾時了?”

“寅時剛過,奴才伺候皇上更衣。”

“嗯。”

何瑞來時端來了朝服和朝靴,蕭承邺在映雪宮更衣盥漱便可直接去承天殿上朝。

礙于江懸身份特殊,蕭承邺每次留宿這裏都只帶何瑞一人伺候,何瑞若是今天不來,他還真有些不适應。

念及此,蕭承邺淡淡問:“傷好些了麽?”

“回皇上,無妨,只是皮外傷。”

蕭承邺輕瞥何瑞一眼,淡笑:“他年少時候就是出了名的下手狠辣,想傷你,怎麽可能只是皮外傷?”

何瑞笑笑:“您也說了,年少時候。江公子如今身子骨孱弱,定是不比那時了。”

換好朝服,天蒙蒙亮,蕭承邺臨走前想到什麽,對何瑞說:“一會兒再叫張太醫來看看。”

何瑞颔首:“是。”

江懸醒來時,天色昏暗,太醫白天來看過他,他竟也無所覺察。

連着兩天被如此折磨,他的身體已然支撐不住,慢慢坐起來,兩條腿像沒了知覺般不聽使喚,頭也昏昏沉沉,還沒坐穩,只覺眼前一黑,竟然就這麽直挺挺栽了下去。

這次江懸在床上躺了整整二十天。

各種珍貴藥材不要錢似的往映雪宮送,張太醫守在床邊不眠不休,生怕一個阖眼,那根吊命的線就斷了。

江懸終于醒來那天下了場雨,夏天過去,樹葉落了滿院。他睜開眼,緩緩轉頭望向窗外,太久沒用過的喉嚨幹澀喑啞,張了張口,只發出一聲低低的嘶鳴。

伏在案前寫藥方的張太醫立馬聞聲轉頭,先是一愣,然後大驚失色道:“醒了!”

玉婵從外面跌跌撞撞跑進來:“公子,公子醒了嗎?”

兩人驚動了映雪宮其他人,宮女太監一個個跑來,張太醫為江懸診脈,玉婵吩咐宮人煎藥端水,好一陣忙活,江懸終于能開口說話。

房裏只留玉婵伺候,江懸開口,第一句話問:“現在是什麽日子?”

“八月初七了。公子。”玉婵回答。

八月初七……中秋還沒過。

江懸心裏懸着一塊石頭悄然落下,他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麽。

“秦王,回京了麽?”

“秦王?”江懸從未提起過這位王爺,玉婵心下疑惑,回答說,“聽說已經在路上了,最晚後天就該到了吧。”

“後天……”

江懸喃喃重複,疲倦地閉上眼睛。

——就算回來怕也見不到,這麽多年,不知那人還記不記得自己。

想必不記得了罷。

那時他囚困于皇宮,蕭承邺對外稱他已死,将他的衣冠與父兄一起葬入江家陵園。一晃七年,墳頭青草想來也已郁郁蔥蔥,而他的名字恐怕早已成為書頁中輕描淡寫的一筆,與千萬個用血肉托起大梁王朝的将士一起。

江懸情願自己最後的結局如同蕭承邺編造的謊言,好過如今午夜夢回,想起将自己護在身下的兄長和拼死惡戰的父親,恨與愧交織難消。

經此一回,江懸身體愈發孱弱,雖是醒了,卻一直到中秋節前兩天才堪堪能下床。

每年中秋月下宴是除了元宵夜宴外最重要的宮宴,早在一個月前,皇宮上下便已開始準備。

這些自然都與江懸無關,他不被允許見人,更遑論參加宮宴。以往幾年,蕭承邺八月十五宴請皇親國戚與朝廷重臣、陪太後和皇後賞月,八月十六才到映雪宮和江懸一起吃頓飯。因此每年中秋節,只有玉婵和映雪宮其他宮人與江懸作伴。

團圓的節日,最戳異客孤魂心窩。

江懸養病這段時間,蕭承邺來得不多,就算來了,兩個人也是相顧無言,仿若一對相看兩厭的暮年怨侶。蕭承邺那副冷硬心腸似乎終于生出幾分憐憫,江懸不想說話,他也不多打擾,自己不來的時候,便叫何瑞來送些藥膳或點心。

這天何瑞送來了桂花酥和桂花釀,入秋之後,宮裏的桂花大片大片開了,每年這時節,少不了各式各樣的桂花糕點。

映雪宮中也有幾株桂花樹,與別處的金桂不同,映雪宮種的是銀桂,風一吹,白色碎花簌簌飄落,好似雪鋪了滿地。

何瑞呈上點心,說:“禦膳房新做的,請公子品嘗。”

江懸懶懶倚在榻上,擡眸看他一眼:“何公公傷好了?”

“回公子的話,好了。”

“放那吧。”

何瑞把食盤放下,說:“天涼,公子在窗邊還是加件衣裳罷。”

江懸看着何瑞,半晌,淡淡勾唇:“何公公不記恨我?”

“豈敢。主子教訓奴才天經地義,何來記恨一說?”

“主子……”江懸笑了,“我算什麽主子?”

何瑞搖頭,仍是平時那副公事公辦的語氣:“您是主子。”

江懸說了幾句話又有些疲倦,擺擺手道:“好了,你退下吧。”

何瑞行禮:“是。”

何瑞離開後,玉婵為江懸拿來一件大氅,問:“公子要不要到床上歇着?”

江懸搖搖頭,目光落在桌上食盒,說:“給我留一塊桂花酥,剩下的你們分了罷。”

“是。”

點心還熱着,散發着溫暖的甜香。江懸用鼻尖嗅了嗅,放入口中,一下一下慢慢咀嚼。

耳邊仿佛出現一道少年聲音:

“阿雪!我娘做了桂花酥,我給你帶來了!”

年少時的自己好奇問道:“這裏怎麽會有桂花?”

“我娘托人從家鄉帶來的,稀罕着呢。”

……

再睜開眼,少年不見了,只有口中殘留的桂花香。

江懸垂下眼簾,良久,無聲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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