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06 “你現在……像一條狗
第6章 06 “你現在……像一條狗。”
邊關近來還算太平,蕭承邺會讓謝燼留下,也算是在謝燼意料之中。
這一來正好合了他的意,他要見江懸,在京城總比在漠北方便。
不過蕭長勖的意思,救人之事需得從長計議,也不可對江懸透露太多。
“人心易變,問雪在皇兄身邊七年,心性是否還如從前,都還未可知。”——蕭長勖這麽說。
蕭長勖的顧慮不無道理,那晚相見,江懸比起從前确實大變了模樣。
不過謝燼要是在意這個,也就不會單槍匹馬去闖皇宮了。
将軍府很久沒這麽熱鬧過。
謝燼十八歲那年正式冊封爵位,這座将軍府便是蕭承邺賞賜給他的府邸,可惜沒住幾天他就回漠北了,到現在一晃三四年,這是他第一次回來。
為迎接他,管家早早将府邸內外布置一新,特意挑選了幾個聰慧可人的婢女到內宅伺候。然而謝燼生活簡樸慣了,這次回來除了帶一隊親兵,便只帶一個小厮照顧起居,管家選的侍女他一個也沒要。
安頓好之後第一件事,謝燼去參觀城郊的練兵場。蕭承邺讓他沒事多跟在瞿老将軍身邊看看禁軍是如何訓練。
七年前那場惡戰之後,謝燼收編了江家玄鷹軍殘部,成立玄羽軍。七年間,玄羽軍一方面馳騁漠北、屢戰屢勝,另一方面沒少因為軍紀散漫被朝中大臣參奏,他們說謝燼年輕沖動、不沉穩,連帶着手下軍隊也如土匪一般,有辱大梁聲名。
謝燼對此充耳不聞,依舊我行我素,甚至這次回京也不知收斂,在大路上恨不得橫着走,短短幾天,又被參了好幾本。
江懸纏綿病榻,對外面發生的事一概不知。
一場秋雨一場涼,桂花開過之後,滿城銀杏一夜之間變得金黃。蕭承邺下令他病好之前不得外出,于是映雪宮上下将他緊緊看在房裏,他只能透過一扇小小窗子,窺得外面一抹秋色。
陪伴他的有一只骨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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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因為用馳風的骨頭做成,這只哨子音色高昂激憤,仿佛漠北遼遠蒼穹,哨聲一響,江懸便想起那些策馬彎弓的少年時。
或許這也是謝燼的目的。
謝燼怕他忘了草原和沙漠、忘了他的弓箭和鷹。
江懸用一根細細的皮繩将哨子穿起來,藏在枕頭裏面。蕭承邺就算再瘋,也不至于拆開他的枕頭看。
又過了幾日,蕭承邺來看江懸,江懸風寒已好得差不多,休養這段時間,臉頰上的肉似乎也長回來一點。
見是蕭承邺,江懸一貫的冷淡:“你打算還關我多久?”
蕭承邺半笑不笑:“你想出去麽?”
江懸沒有回答。
“求人至少也說句好聽的,你這般對我呼來喝去,究竟是誰有求于誰?”
“随你,繼續關着我也無妨。”
江懸看來不打算說這句軟話,一個人拿了本書,倚在美人榻上翻看。
秋日暖陽透過窗紗,鋪灑在他綢緞一般的黑發上,天涼了,他身上的布料依舊輕薄,半遮半掩,無端令人遐想。
這樣一幅畫面,讓美人榻的“美人”二字格外令人信服。
蕭承邺端起茶杯,一邊喝茶一邊觀賞江懸,說:“阿雪。”
江懸擡眼,無聲地瞥他一眼。
“過幾日秋獵,你想去看麽?”
秋獵……?
七年時間,江懸連映雪宮都不曾離開過,蕭承邺怎會忽然問他想不想去秋獵?
江懸眉毛微蹙,臉上浮起一絲狐疑。
“今年人多熱鬧,你許久沒出門,出去散散心也好。”蕭承邺說。
江懸垂下眼簾,目光重新回到書頁上:“不必了。”
“你不想去?”
“沒什麽興趣。”
蕭承邺碰了軟釘子也不惱,仍舊意興盎然地看着江懸。看了一會兒,說:“還是去罷。就當是這段時間關着你,給你的補償。”
蕭承邺自然不會這麽好心,雖不知道他打什麽算盤,但憑江懸對他的了解,不會是好事。
江懸神色恹恹,對蕭承邺的獨斷不置可否,沒有接話。
蕭承邺看夠了美人圖,終于注意到江懸手上拿的書:“在看什麽?”
江懸答:“《吳子》。”
“怎麽又是這些打打殺殺的東西。”
“那不然我該看什麽,《房中秘術》麽?”
蕭承邺一愣,轉而笑了:“你願意看,我自是不反對。”他今日心情好,有功夫同江懸閑聊,盡管江懸看起來并不大想理他。“阿雪,我記得你于騎術和箭術都很精通。”
江懸終于一滞,轉頭看向蕭承邺,目光冷淡。
蕭承邺問:“為何這般看我,想對着我心口來一箭麽?”
江懸坦然承認:“是。”
如此大不敬,普天之下恐怕找不出第二個。蕭承邺不怒反笑,說:“我倒是很期待這一天。”
說完,他起身走過來,彎腰抽走那本兵書,随手往地上一扔。
兩人面對着面,剛好能将彼此每一分細微的表情變化收入眼底,蕭承邺看着江懸,目光如同一條黏膩的蛇,在江懸的脖頸到鎖骨處流連。比起喜歡,更像在欣賞自己的獵物。
這是蕭承邺唯一也是最滿意的一只獵物。
從發絲到腳趾都生得美,年少時勤于鍛煉,一身骨骼端正漂亮,又不過分強壯,如今雖柔弱了點,卻也平添幾分勾人心魄的旖旎綽約。
蕭承邺的手緩緩撫摸過江懸臉頰,低聲說:“那麽多藥喂下去,都沒能消磨你心性麽?還想着殺我?”
江懸看着蕭承邺眼睛,沒有說話。
“那天得了匕首,怎麽不悄悄藏起來捅我一刀,而是劃了自己的手,嗯?”
這次江懸回答了:“殺你或殺我自己,于我而言是一樣的。總歸是結束這一切。”
蕭承邺眸色一沉:“你就這麽恨我?”
恨麽?
倒也沒有多恨。
起初是恨的,恨不得殺了他。後來撐着一口氣,想要逃出這座金籠。到現在,只剩無盡的麻木和死寂。
活着可以,死也可以,能殺了蕭承邺最好,殺不了他,殺了自己也可以。
江懸勾唇淺笑:“你其實想聽我說恨你,是麽?”
蕭承邺瞳色一黯。
“好可憐啊,蕭承邺。”江懸笑着,甚至笑出了聲,“我不恨你。說到底,你我還能糾纏幾年呢?屆時一抔黃土,你猜我還會不會記得你?”
“江懸。”
蕭承邺驀地掐住江懸脖頸,五指收緊。
幾乎是瞬間,江懸臉上出現痛苦的神色。
蕭承邺總是如此,前一刻溫存如愛侶,轉眼便恢複暴君本性。
他就這樣掐着江懸脖頸把人從外間拖回卧房,像丢一件衣服似的一把掼在床上,動作沒有絲毫憐惜。
江懸肋骨撞在床角,沒忍住一聲痛哼。蕭承邺傾身而上,将他壓在身下。
“我提醒過你,不要故意惹怒我。”蕭承邺冷聲道。
沒了脖子上那只手,江懸終于得以喘息。他擡起眼簾,眸子裏映出蕭承邺陰鸷的面容,不禁輕笑:“你現在……像一條狗。”
這句話無疑更加激怒蕭承邺。蕭承邺抓起江懸頭發,陰恻恻道:“我知道你想死。放心,我不會讓你死。”
江懸當然想死。像他自己說的,他和蕭承邺糾纏不了幾年了。再去地牢滾幾遭,他這條命就該差不多了。
但他無意中碰到自己枕頭,分神想起枕頭裏有謝燼給他的骨哨。
謝燼……
那晚離開時,謝燼說“我還會回來找你”。
還會麽?
“何瑞。”
蕭承邺對門外喚了一聲。
何瑞低眉順眼地進來,沒有瞧床上的江懸。
蕭承邺不耐煩地勾手,示意何瑞拿藥,不同以往,何瑞這次遲疑了一下,擡起頭,似乎想提醒蕭承邺太醫說不宜再用那種藥,然而察覺蕭承邺盛怒,他到底沒說什麽,恭恭敬敬遞上一粒藥丸。
江懸對這粒藥丸很熟悉,它會把他變得不人不鬼,仿若一頭發情的淫獸。
“我對你還是太心軟了。”蕭承邺掐着江懸下颌把藥喂進去,說,“你知道撣邦的芙蓉散麽?只要服用一次便會成瘾,這輩子再也無法擺脫。藥瘾犯時有如千萬只螞蟻鑽心噬骨,骨頭再硬的人也只會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像條狗一樣求着人給他藥。”
頓了頓,俯身逼近江懸,面色陰沉:“阿雪,你想試試麽?”
媚藥已逐漸在江懸身體中生效,他眼眸泛起濕潤,目光缥缈,似痛苦又似渴求般微微蹙起眉頭。
“怕了嗎?”蕭承邺問。
江懸攥緊衣袖,聲音輕弱:“随你。”
不知為何,他沒有随着蕭承邺的話想到什麽芙蓉散、什麽鑽心噬骨、涕泗橫流,而只想到一片蔚藍蒼穹,萬裏無雲,孤鷹盤旋。
漠北的秋天轉瞬即逝,九月胡楊林由綠轉黃,十月便已大雪紛飛。書裏寫西北蠻荒之地寸草不生,實則胡楊樹紮根于此,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沉默守護着這片悲怆的土地。
江懸閉上眼睛,眼眶微微發熱。蕭承邺分開他的雙腿,他好像感覺不到痛,第一次沒有掙紮和抵抗。
“阿雪,”蕭承邺的怒火被江懸柔軟的身體撫平,“你在想什麽?”
“我想……”
江懸輕聲喃喃,卻沒有說出後半句話。
——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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