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6 “好笨啊,岐川
第16章 16 “好笨啊,岐川。”
七年前那一次,表面看是江述行率領玄鷹軍意外遭遇埋伏、死傷慘重,之所以草率出兵,是因為蕭承邺聽信敵方聲東擊西的詭計,下令玄鷹軍全軍支援。
實際上,雖然沒有證據,但年少時的謝燼隐約聽人提起過,後來從蕭長勖那裏和經歷過那場戰事的老将口中也得到過佐證,玄鷹軍覆滅的真正原因是蕭承邺即位之初根基不穩,忌憚江家功高蓋主,故而利用這場戰役削減江家勢力。
或許中間出了什麽差錯,蕭承邺對敵方兵力預估不準,原本不打算如此慘烈,最後卻差點讓整個西北防線崩塌。
當時謝燼只有不到十五歲。
蕭承邺左算右算,沒想到謝燼能夠擔起重任,短短幾年內接替江懸父兄的位置,幾乎快要成為第二個“江家”。
這幾年蕭承邺沒有停止鏟除異己,但凡不順他心意的,輕者貶谪、重者流放。他試探過謝燼幾次,但謝燼實在不像有城府的樣子,除了帶兵打仗就是玩,蕭承邺便不像防着江家那樣防着他。
“江家如何覆滅不是世人皆知的事麽?”譚正則冷笑,“三朝重臣,功高震主,蕭承邺甫一即位便暗示江帥交出兵權,江帥不放心這位新帝,遲遲不肯,這才有了幽鹿峽之變。我義父譚慎之與江帥多年好友,事發前一月二人還互通書信,你說我如何知道?”
謝燼垂眼,微微皺眉:“譚大人……”
“怪我沒本事,不能給義父報仇。”譚正則深吸一口氣,仰天長嘆,“謝将軍,江帥對你有撫育之恩,你難道不恨麽?”
恨……
囚車不遠有士兵巡邏,謝燼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江述行帶大的,故江家倒下之後,他才能夠得到玄鷹軍餘部信任。
能不恨麽?
江述行、江凜、還有江懸,一夜之間,謝燼失去了最尊敬的長輩、最信賴的兄長、還有……
他閉了閉眼,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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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多說無益。”譚正則收回目光,“謝将軍請回罷,蕭承邺多疑易怒,你最好不要在這裏逗留。”
說完他便看向別處,無聲地表示送客。
謝燼站着沒動,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告辭。”
秋風蕭瑟,卷起滿地落葉。
樹葉踩在腳底,發出咔嚓咔嚓清脆的聲響,謝燼一個人向林子深處走去,直至四周杳無人煙。
譚正則的話回蕩在耳邊。——“虧你還是玄鷹軍統帥,你忘了江家是如何覆滅的了嗎!”
玄鷹軍……好久沒有人提起過這三個字了。
耳邊忽然捕捉到一絲異動,寂靜月夜下格外清晰。
謝燼停下腳步,盯住聲音方向,緩緩拔刀:“什麽人?”
吱呀——
熟悉的輪椅響動,林夙緩緩從一棵大樹後現身。
“林先生?”謝燼把刀推回去,皺了下眉,“這麽晚,你在這兒做什麽?”
林夙不緊不慢回答:“我自然是和謝将軍一樣,散步賞月。”
謝燼走上前,問:“今夜有刺客,你知道麽?”
“有所耳聞。”
“這裏沒有別人,我直接問了,和你有沒有關系?”
“我?”林夙輕笑,“你未免把我想的太有能耐。”
“養幾個刺客而已,對你來說應該不難。”
林夙一哂,沒再跟謝燼迂回,直白道:“不是我。”
謝燼點點頭,說:“剛好,我有件事想找你幫忙。”
林夙好整以暇:“請講。”
“那個刺客,譚正則,可用。你能想辦法救他麽?”
林夙愣了一下,這回真心實意地笑了:“謝将軍,他是行刺皇帝的刺客,不是什麽偷雞摸狗的賊。”
謝燼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反而認真道:“我知道,所以我問你有沒有辦法。看今天蕭承邺的樣子,應該不打算立刻處死他。”
林夙收斂笑意,想了想,說:“有。”
謝燼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
“不過我幫你這個忙,你怎麽謝我?”
謝燼得到自己想要的,态度立馬敷衍起來:“你想要什麽,記在王爺賬上吧。”
林夙笑了:“好。”
謝燼回到帳子,月亮已升至中天。四下一片寂靜,只有偶爾幾聲來自山野的鳥叫蟲鳴。
望向遠處,江懸的帳子孤零零立在高處,裏面透出光亮,顯然人還沒睡。
今日蕭承邺遇刺,江懸跑出來看熱鬧,很多人都看到了他,日後怕是要有些別的流言蜚語,比如蕭承邺豢養男寵之類。若是林夙在這裏,他一定喜聞樂見,巴不得蕭承邺名聲越臭越好。
謝燼嘆了口氣。
他仍舊不知,江懸的心到底在哪裏。
細細想來,江懸好像從未表現強烈的想要逃脫的欲望,對謝燼也不冷不熱,甚至幾次表示不想謝燼插手他的事。
那是他真實所想麽……
謝燼直覺不是。
秋獵持續三天,之後幾日,蕭承邺都沒有再讓謝燼見過江懸,也沒有讓江懸離開過帳子。
終于等到返程回京,謝燼仍舊在隊伍最前,江懸的馬車跟在蕭承邺步辇之後。不同來時,今日江懸戴着面紗和鬥笠,沒有刻意讓其他人回避。
謝燼自然也見到了他。
只是遠遠一面,隔着人群和一層薄紗對望,江懸很快收回目光,坐進馬車裏。
謝燼牽着缰繩回身,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公子,”玉婵悄悄問,“您和那位謝将軍,當真是舊相識麽?”
江懸“嗯”了一聲,說:“小時候一起長大。”
“難怪皇上允許他見您。那日他看您的眼神,很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不好說……就是不一樣。”
江懸笑了:“你倒是看得仔細。”
玉婵有些不好意思,換了話題說:“天涼了,那日何公公派人到映雪宮修繕湯泉,想來公子回去之後便可以泡湯泉了。”
映雪宮後院有一處小山環抱的室外湯泉,雖是人工修建而成,引的卻是山泉水,所用石料也都來自北地長白山,與天然溫泉別無二致。每年一入冬,江懸像只畏寒的蛇似的,成天往水裏鑽。
太醫也說多泡溫泉對身體好,能夠舒緩身心、強身健體。江懸年少時候在漠北苦寒之地風吹雪淋,身體從來沒什麽毛病,如今歲數也不大,卻如同風燭殘年一般,一不小心就病倒,要仔細養着才行。
回宮之後,湯泉果然已經準備妥當。
奔波半日,江懸一身風塵仆仆。他換了衣裳去泡澡,今日蕭承邺要陪太後用膳,想必不會來。
不知那名刺客要怎樣處置……
事情過去幾日,江懸終于抽空想一想那個刺客。
那人在蕭承邺面前提起江家和謝燼的關系,無論謝燼是否被他說動,蕭承邺心裏必定已經埋下懷疑的種子。不出意外,那句話會讓蕭承邺一直如鲠在喉,直至謝燼像江家一樣,再也無法對他構成任何威脅。
可惜了謝将軍,八成還不知道自己要有麻煩了。
江懸從溫泉裏漂浮的木盤中拿下酒杯,抿了一口梨花白。
天氣寒冷,杯中酒卻溫熱适口,喝下去暖融融的。江懸不由自主多喝了點,喝完又滿上一杯。
他酒量不算好,禁不住嘴饞。
或許因為熱水裏泡着,江懸沒一會兒便有了醉意。他枕在石頭上,長發漂浮在水中,眼簾要阖不阖,懶懶打着呵欠。
謝燼便是這時候來的。
前殿沒見着人,謝燼憑着直覺摸到後院,跳上假山一看,看到熱氣氤氲中香肩半露、面色酡紅的江懸。
謝燼不由得一晃神,差點沒站穩摔下來。
他堪堪穩住身形,蹲在一塊突起的大石頭上,理直氣壯偷看起了江懸洗澡,直至江懸開始歪着腦袋犯困,謝燼怕他睡着滑進水裏,終于出聲沖他吹了聲口哨。
江懸迷迷糊糊擡起頭,一眼看見蹲在高處的謝燼。
月光照出一道清晰的輪廓,謝燼姿勢散漫,胳膊搭在膝蓋上,歪頭看着江懸,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牙齒。
江懸醉眼惺忪,一時忘了自己在洗澡,就這麽瞧着謝燼,瞧了一會兒,收回目光嘟囔:“流氓。”——只有流氓跟人打招呼才吹口哨。
謝燼跳下來,穩穩落在地面,不滿道:“我怕你睡着才叫你,你還真是善惡不分。”
江懸輕哼,沒有理他。
謝燼走到池邊,蹲下來,湊近江懸:“阿雪。”
江懸擡眼:“嗯?”
一直背在身後的右手忽然拿到面前,手裏握着一枝盛開的粉白色蘭花。
“給你的。”謝燼說。
蘭花是從蕭長勖王府裏偷摘的名貴品種,只開了這一株,被蕭長勖知道,謝燼怕是沒有好果子吃。
江懸愣住,呆呆看了一會兒,問:“給我的……?”
謝燼點頭:“嗯。”
江懸伸出手,接過那枝蘭花,垂下眼簾。
粉白的花開得可愛,在這蕭瑟秋寒中,又顯得有幾分脆弱和堅韌。江懸碰了碰花瓣,眼底浮現淡淡笑意:“很好看。”
他擡起頭,對上謝燼目光,終于想起自己在泡溫泉,眉頭一皺道:“你又偷看我洗澡。”
“我沒有,我不是故意的。”謝燼脫口而出解釋,“我來找你,誰知你剛好在沐浴。”
江懸并不真的生氣。他喝了酒,情緒緩慢而飄忽,提不起多大氣性。
他對謝燼勾勾手,說:“你過來。”
謝燼不疑有他,又往前湊近一點。
——撲通!
水花飛濺,江懸拉住謝燼衣襟一拽,猝不及防将他拽入水中。
謝燼灌了一大口水,撲扇着胳膊冒出頭,江懸傾身而上,推着他肩膀把他推到水池邊緣,輕笑:“好笨啊,岐川。”
岐川……
這是江懸第一次這樣叫謝燼。謝燼眨了眨眼睛,忘了說話。
“看我做什麽?生氣了?”
“……不,沒有。”
謝燼移開目光,夜色剛好掩護他通紅的耳根。江懸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臉紅,好奇道:“很熱麽?”
謝燼搖搖頭:“不……”
“你為何不看我?”
——人喝醉了總是不講道理,謝燼剛才看他也不對,現在不看他也不對。
他問完,甚至又靠近一些。
鼻尖萦繞着屬于江懸的淡淡體香,謝燼原本沒那麽熱,現在卻熱得發燥,身體某處也有了些不安分的反應。他轉回頭,對上江懸目光,微微垂眼:“你沒有穿衣服。”
江懸愣住,低頭,水面下的身體不着寸縷,溫泉裏泡久了,關節白裏透紅,和謝燼送他的蘭花倒有幾分相似。
“阿雪。”謝燼扶住江懸腰肢,直起身,将二人之間的距離再次拉近,“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跟你走……”
腰上那只手熾熱而有力,江懸睫毛輕顫,擡起頭撞入謝燼雙眸。
——“我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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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