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38 “都不複從前了

第39章 38 “都不複從前了。”

第二天雪停,謝燼說晚上請蕭長勖來府中小聚,吃涮羊肉。原本是蕭長勖聽說江懸好些了,讓謝燼帶江懸到秦王府中做客,謝燼說外頭天寒地凍,江懸身子虛弱,不宜奔波,這才改為到将軍府小聚。

正好江懸清湯寡水過了這麽多天,也該吃點葷腥補補。謝燼專門讓人從陰山草原帶回來的羊肉,肉質鮮嫩,最宜涮肉。

江懸揶揄謝燼說:“謝将軍面子夠大的,竟讓秦王殿下親自登門。”

謝燼哼了聲:“哪是我面子大,你面子大才對。”

江懸不知道,在他卧床養病期間,蕭長勖曾來過一次,不巧他睡着,二人沒見上面。蕭長勖惦念着他,每日都遣人來問,還送來了許多藥材和補品,府裏人以為是送謝燼的,都說秦王殿下體恤謝将軍。

江懸本打算早點到前廳等蕭長勖來,不曾想下午喝過藥之後莫名的乏累,阖眼再睜開,竟已快要天黑了。

玉婵守在床邊,見江懸醒來,端來一杯溫水道:“公子醒了。喝口水。”

江懸接過水杯,後知後覺想起招待客人的事,問:“秦王殿下來了麽?”

玉婵回答:“殿下已經到了,與将軍在前廳喝茶。将軍不許我們叫醒公子,說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禮,公子醒了再去也不遲。”

“……”

——這傻東西,當真是一點禮數都不懂。

江懸聽得頭疼,從床上坐起來,說:“幫我拿衣服。”

玉婵忙道:“是。”

也就是蕭長勖寬容大度,知道謝燼脾性,但凡換個小心眼的,比如蕭承邺之流,定以為謝燼故意怠慢,仗着自己戰功顯赫,不把君主放在眼裏。

江懸換了身得體衣裳,穿上披風,由玉婵陪同到前廳拜會蕭長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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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暗,府中華燈初上,江懸住處到前廳不多遠,沒一會兒便到了。

至門口時,忽見前面一道陌生背影,坐在輪椅上,寬袍廣袖,長發如墨,似乎也正要從外面進去。許是聽見腳步聲,那人停下輪椅,慢慢轉身。

廊下燈光昏暗,還未看清那人樣貌,江懸忽的胸口一窒,一陣莫名的痛意襲來,他微微彎腰,用掌根抵住心口。

玉婵連忙攙扶住他:“公子,怎麽了?”

江懸搖搖頭,費力直起身,一張隐藏在面具之後的臉闖入視線。輪椅上那人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看着他,似是感到疑惑,開口問:“閣下是江問雪江公子麽?”

陌生的聲音和語氣,來自眼前這個從未見過的人,卻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擊中江懸,令他胸中砰砰直跳,耳畔一陣一陣嗡鳴。

他愣在原地,腦海一片空白,忘了禮數和客套,甚至忘了自己身在哪裏、來做什麽,連玉婵都發覺他不對,焦急問道:“公子,你還好嗎?”

那人也問:“江公子?”

江懸恍然回神,擡起頭,借着檐下燈光,勉強看清那人面具後的小半張臉。——嘴唇不厚不薄,下巴有些瘦削,露出來的下颌和脖頸清晰分明,光這麽看,應當是位俊朗男子。

但江懸沒有多餘的心思看他好不好看,他盯着那人嘴唇和下巴,試圖找出自己熟悉的痕跡。

那人愈發疑惑:“江公子?”

這次江懸終于想起回答。“是,在下江懸,請問閣下……?”

“在下林夙。夙夜的夙。”

轟。

江懸心裏再次轟的一聲。

“你……叫什麽?”

林夙淡淡回答:“在下林夙。”

“林夙……”

林夙。

許是二人談話驚擾了房裏的人,謝燼和蕭長勖一前一後出來,看見江懸和林夙在門外,都很驚訝。

“怎麽不進去?”謝燼上前扶住江懸手臂,“阿雪,你不舒服麽?臉色不太好看。”

江懸搖搖頭:“沒事,只是有點冷。”說完他站直身子,對蕭長勖躬身行禮:“秦王殿下。”

“不必多禮。”蕭長勖扶起江懸,看了眼林夙,說,“外頭冷,進屋說話。林先生也進來吧。”

林夙微微颔首:“是。”

剛好也到了用膳時間,四人一起到正廳入座。今日飯桌擺在窗前,為了一邊觀賞雪景一邊圍爐涮肉。這本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吃法,後來傳至大梁軍中,又傳回中原,漸漸流行開來。江懸坐下,神情慢慢恢複如常:“林先生……是王爺的朋友麽?”

蕭長勖微微一笑:“算是吧。”

“剛才在門外,我瞧林先生有些面熟,還以為在哪見過。”

林夙回答:“在下出身淮南,六年前随家父到京城,機緣巧合下結識王爺。在此之前,在下一直生活在南方,應當沒有見過江公子。”

江懸點點頭:“原來如此。”

桌上銅鍋沸騰,湯底中加了當歸、黃芪、桂圓、紅棗、枸杞等滋補藥材,散發出絲絲縷縷溫潤的香氣,謝燼下了一盤羊肉,說:“今日沒有外人,就不叫人伺候了。我來涮肉,你們吃。”

羊肉切得薄厚得當、肥瘦相間,沸水裏一滾便熟了。蕭長勖笑道:“那我們就不客氣了。”說着夾了一筷羊肉,先放到林夙碗裏。

江懸擡起頭,剛好看見這一幕。

蕭長勖貴為親王,就算再平易近人,也不至于親自給人夾菜。而林夙坦然自若,仿佛習慣了這般待遇。

江懸轉頭看謝燼,謝燼專心致志涮肉,對此毫無察覺。

“……”

罷了。

江懸目光再次回到林夙身上,只見這位林先生吃飯也戴着面具,入座前脫下外套,裏頭的衣裳依舊是密不透風,瞧不出真正身形如何。

“阿雪,當心燙。”謝燼将一筷子羊肉夾進江懸碗裏,說。

江懸回過神,心不在焉地拿起筷子:“嗯。”

蕭長勖插話道:“忘了問,問雪這幾日好些了麽?剛才在外面似乎臉色不大好看。”

江懸回答:“好多了,只是有些虛弱,不礙事。”

“冬天天冷,要注意防寒。岐川也是,傷口還未痊愈,千萬別大意。”

“是。”江懸點一點頭,又将話題引到林夙身上,“林先生平日吃飯也戴面具麽,瞧着怪不方便。”

林夙還未回答,蕭長勖主動接過話頭道:“是啊,吃飯睡覺都戴着,連我都沒見過他長什麽樣。”

“王爺不好奇麽?”

“剛開始好奇,後來也就習慣了。”蕭長勖笑眯眯看着江懸,“怎麽,問雪好奇麽?”

江懸笑笑,坦然道:“确實好奇。”

“可惜他這人小氣,怕是無法滿足你了。”

“連王爺都沒看過,我自然也不奢望。”江懸看看蕭長勖又看看林夙,意有所指道,“林先生這般,想必有不好說的理由。”

林夙微微一笑,道:“沒什麽不好說的。在下幼時曾遭遇大火,臉上留下一大片醜陋疤痕,故不願以真面目示人,還望江公子見諒。”

“林先生的腿也是那場大火中傷到的麽?”

“正是。”

二人一邊說,謝燼一邊把燙好的羊肉、蕈、青菜夾進江懸碗裏,江懸一低頭,看見自己碗中鼓起一個小山包,偏偏謝燼還一臉無辜地看着他,說:“趁熱吃,阿雪。”

桌子對面蕭長勖不禁莞爾:“岐川,問雪沒回來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的。”

謝燼擡起頭,面露不解。

“沒事,”蕭長勖笑意更甚,“吃飯吧。”

江懸本以為今日飯桌上,蕭長勖會與謝燼商讨接下來如何起兵,扳倒蕭承邺、拿回傳國玉玺,畢竟蕭承邺如今活着逃到新安,還帶走不少文臣武将,大張旗鼓設立東都,蕭長勖既不能放任他太久,又不能過于趕盡殺絕,落下手足相殘的口實。

然而等了很久,蕭長勖和謝燼只是吃飯,那位林先生也安安靜靜,偶爾接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仿佛外頭一片太平,沒有任何事值得他們惦念。

宮裏這幾年磨平了江懸的性子,讓他從以前遇事不吐不快到如今格外沉得住氣,謝燼和蕭長勖不說,他便也不問,就這樣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安生吃完了一餐飯。

——比起蕭承邺,他更在意蕭長勖身旁那位林先生。

直覺不會騙人,江懸在林夙身上感知到某種熟悉的氣息,熟悉到令他心驚。

他産生一種毫無緣由的猜想,接着下意識地奮力排斥,僅僅只是回憶起過去某些事情,他就開始頭痛、心慌、手腳冰涼僵硬,幾乎不受控制。

要極力隐忍,才不會被其他三人看出端倪。

只有謝燼中途察覺江懸心不在焉,問了兩次,江懸只說自己睡久了,有些恍惚。

天完全黑透了,幾人吃完飯,到前廳歇息。坐了一會兒,喝了杯茶,蕭長勖看時間差不多,與林夙起身告辭。

“不必送了。這麽晚了,問雪應當也累了,你們早些休息吧。”蕭長勖說。

林夙也道:“今日多謝謝将軍和江公子款待,請二位留步。”

謝燼送他們到門口,說:“那我們就不遠送了,王爺和林先生路上小心。”

“好。告辭。”

蕭長勖和林夙相伴離開,兩道背影逐漸消失在夜色深處。

江懸一直沉默着,直到謝燼回身為他攏緊披風,說:“回去吧。”

“嗯。”他收回目光,低聲道,“回去吧。”

南門大街上,月光稀薄,人影寥寥。一輛駛向秦王府的馬車內,林夙靠在車壁上,緩慢地長出一口氣。

蕭長勖半是玩笑半認真道:“那日不是見過一次了麽,怎還如此緊張?”

林夙搖搖頭,眉頭深深蹙起:“阿雪太敏銳,我擔心他起疑。”

“今日可是你自己要來的。”

“是我自己要來的……”林夙閉了閉眼睛,聲音低了下去,“我只是想多看看他。”

許是被他情緒感染,蕭長勖也收起玩笑神色,默默嘆了口氣,拍拍林夙肩膀,說:“別擔心,他現在很安全,岐川會照顧好他。”

林夙沒有轉頭看蕭長勖,仍舊仰靠着車壁,目光落在自己對面那一扇小窗。

“我想過他這些年會過得很不好,甚至不成人樣,但為何,他明明比我想象中頑強堅韌許多,我反而更無法釋懷。”

“你現在,仍舊想帶他走麽?”

“……我不知道。”

“他和岐川在一起很好。”

“也許罷。不過他對謝燼,不一定是謝燼對他的感情。”林夙轉過頭,看了蕭長勖一會兒,淡然一笑,“但如果,他想留在謝燼身邊,我不會強求。”

蕭長勖也笑:“你對他到底是心軟。”

“你不心軟,那日就不會放走蕭承邺。”

“……人有時不必如此直言不諱。”

“罷了。早晚會有個了斷的。”

二人說着話,不知不覺到了秦王府,馬車在大門外停下。

侍從先将林夙輪椅放下,然後為蕭長勖擺好腳凳,待蕭長勖下車後,正要像平常那樣去攙扶林夙,蕭長勖擺擺手,說:“我來罷。”

他對林夙伸出手,林夙略一猶豫,将自己手遞給他。

平日坐在輪椅上不明顯,站起來才看得出林夙不比蕭長勖矮,反而寬肩長腿、身量颀長,雖瘦了些,卻不像文弱書生。他的腿并非完全動不了,有人攙扶可以走動一兩步。蕭長勖攬着他的腰,将他穩穩扶到輪椅上。他坐好,對蕭長勖點一點頭:“多謝。”

蕭長勖沒說什麽,對一旁侍從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

“不要傷懷了,至少今年能一起過個年。”蕭長勖推着林夙輪椅,說。

林夙笑笑:“是啊,七年了。”

“問雪變了很多。”

“所有人都變了很多。你,我,阿燼,都不複從前了。”

“我瞧岐川沒什麽變化,問雪回來,他又生龍活虎了。”

“你不希望我帶阿雪走,是想用他穩住謝燼罷?你知道謝燼別無所求,只要阿雪回來,他便能一直安分守己。倘若我帶走阿雪,他跟你鬧起來,你一定不好應付。”

蕭長勖一滞,無奈嘆了聲氣:“在你心裏我有如此多算計麽?倘若我說我從未這樣想過,只是可憐岐川多年執念,你能信我麽?”

林夙擡頭看了蕭長勖一眼,不甚在意道:“你說是便是吧。”

“……罷了,我知道你不信我。”

“從你打算奪位那天起,你就不只是蕭長勖了。我可以相信蕭長勖,但我不可以相信一位帝王。”林夙語氣很淡,聽不出任何情緒。“就送到這吧,王爺早點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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