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60 “新年好

第61章 60 “新年好。”

今日府裏熱鬧。謝燼一向不拘那些尊卑禮數,凡是府裏沒回家過年的,都叫來一起吃餃子。

江懸細心給每個人準備了紅包,笑意盈盈地與大夥互相拜年。一時間滿屋都是歡聲笑語,最開心的是謝燼,江懸給他的紅包是最大的。

江懸故意奚落他:“朝廷克扣你軍饷麽,瞧你這副貪財的樣子。”

“那不一樣,這是你給我的。”謝燼哼了聲,“再說了,我的錢都有大用處。”

“什麽用處?”

“當然是攢着成親。給夫人買漂亮衣裳,買大宅子。”

江懸擡了下眉毛:“哦?謝将軍相中了誰家姑娘?”

謝燼故作認真,湊近江懸,壓低聲音道:“不瞞你說,我相中了漠北江家二小姐。江二小姐聰慧貌美,能文能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唯獨性子烈了點,動不動喊打喊殺。若是娶了她,以後的日子定然過得熱鬧。”

謝燼說得煞有介事,江懸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你想娶她,她答應麽?”

“我可是大将軍诶!整個大梁找得到比我更青年才俊的青年才俊麽?為什麽不答應?”

“……你不要臉。”

“看我說什麽來着,江二小姐這脾氣,只有我能與之相配。但凡換個文弱書生來,一定得被她欺負得天天哭鼻子。”

江懸還要說什麽,玉婵端着一簾生餃子路過,問:“将軍,公子,那我們煮餃子啦?”

談話被打斷,江懸回過頭,面色恢複如常:“好。”

謝燼像沒事人似的,勾住江懸肩膀,樂呵呵道:“譚翀呢,出去再點幾串爆竹,新年第一天,要熱熱鬧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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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

衆人各自忙碌時,裴一鳴從外面進來,到謝燼身邊,悄悄将一張紅箋遞給謝燼。

謝燼問:“這是什麽。”

“今早城中流傳的,有人在幾處高樓樓頂将此物投撒至城中重要街道,人我們已經抓起來了,不過……”

“說。”

“不過在押送路上,全都服毒自盡了。”

開年一大清早,聽到這種消息着實是晦氣,謝燼皺了下眉,将紅箋翻開,臉色愈發難看。

裴一鳴低聲道:“新安那位,坐不住了。”

紅箋上是以蕭承邺口吻給江懸寫的一封信,稱自己思念江懸至深,只要江懸願意回心轉意,他願将江山拱手相讓。

早在數日前,蕭承邺就曾傳信給蕭長勖,說要拿傳國玉玺換江懸,那時蕭長勖沒有表态。而這次,蕭承邺不再是以談判的姿态,反倒像一個苦等戀人回頭的癡心人,言語之間纏綿悱恻、訴盡衷腸,全然不顧帝王威儀。

謝燼看完,将紅箋揉作一團:“惺惺作态。回禀王爺了麽?”

裴一鳴道:“是,王爺已派軍進城清掃。不過今日家家戶戶出門拜年,已有不少紅箋散落至百姓手中,要全部追回也非易事……”

“讓玄羽軍今日輪值的人也去,盡快,追回多少算多少。”

“是。”

二人談話時,江懸原本在看譚翀挂桃符,一回頭見裴一鳴和謝燼神情嚴肅地商議着什麽,他走過來,問:“怎麽了,發生什麽事?”說完,目光落在謝燼手中的紅色紙團:“那是什麽?”

謝燼下意識将手背到身後:“沒什麽。”

江懸眉心微蹙,想了想,對謝燼攤開手:“給我看看。”

裴一鳴悄悄退至一旁,一副愛莫能助的模樣。謝燼沒辦法,僵持片刻,只好将手裏的東西遞給江懸:“大過年的,別為此動氣,不值當。”

江懸“嗯”了聲,接過被謝燼揉皺的紙團,展開掃了一眼,看清上面內容,面露不屑:“我當是什麽。”

他把紅箋還給謝燼,冷冷一笑:“蕭承邺一貫愛用這些伎倆,你該習慣了才是。”說完又看向裴一鳴:“該怎麽辦怎麽辦吧,不過今天大年初一,記得讓底下人行事時和善一些,盡量不要驚擾百姓。”

裴一鳴不自覺正色:“是!”

江懸又換了溫和語氣:“吃過早飯了嗎?”

裴一鳴愣了一下:“沒,還沒有。”

“正好煮了餃子,吃過再走吧,不急這一刻。”

“哦……好。”

玉婵将煮好的餃子端上桌,衆人圍坐一桌,謝燼和江懸坐在一起,裴一鳴在謝燼另一邊。

隔着謝燼,裴一鳴用餘光悄悄看向江懸。不知何時開始,裴一鳴對江懸沒有了一開始的質疑和排斥,反而不知不覺将江懸看做與謝燼一樣的統帥,甚至比起謝燼,江懸身上時不時顯露出的不怒自威更讓裴一鳴不敢大意,聽軍中老人說,如今的江懸很像過去的江凜,或者說,他們江家人生來便會帶兵打仗,假以時日,江懸或許能成為像他父親那樣的将領也未可知。

裴一鳴收回目光,心中默默嘆了口氣。

如此将才,卻要被流言蜚語所絆,連他日日見到江懸,都要用這麽久的時間洗刷偏見,外面那些人從未與江懸親身相處,要到何時才能看清真相……

江懸舉起茶盞:“辭舊迎新,在下以茶代酒,恭祝各位新年安康。”

衆人紛紛舉杯,向彼此祝賀新年。熱騰騰的餃子上桌,江懸神态自若,仿佛剛才那張紙完全沒能影響他過年的心情。

飯畢,裴一鳴與江懸和謝燼告辭,到城中去執行公務,謝燼也準備出門,去鐘府拜年。江懸一個人回到房裏,想了想,對玉婵說:“你随我去趟秦王府,給秦王殿下拜個年。”

玉婵好奇:“我?公子不等将軍回來一起麽?”

“我們先去,他晚些直接從鐘府過去。”

“唔,好。”

“把我那日買的禮物帶上。”

“是。”

玉婵去拿禮物,江懸坐在案前,案上放着那張幾經揉皺又展開的紅箋。——江懸本已将它還給謝燼,不知謝燼什麽時候落下,又回到了江懸手中。

蕭承邺大約也知道京城與新安必有一戰,此舉看似是擾亂軍心,實則是在逼迫江懸。舍己為公也好,拼死一戰也好,他要江懸來見他。

江懸目光微落,閉了閉眼:“瘋子……”

一刻鐘後,江懸與玉婵帶着禮物來到秦王府中。

蕭長勖在前廳接見客人,侍女領江懸到偏廳休息,江懸問:“林先生呢,在府中麽?”

侍女答:“今早好像還沒有見過林先生,不過他應當是在府中的。”

“可否請問他住在哪兒?”

“府中有一處小院,是林先生居所。”

江懸點點頭,又問:“可以帶我去麽?”

侍女稍作猶豫,道:“好。您随我來。”

“多謝。”江懸站起身,對玉婵道:“你留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回來。”

玉婵應了:“是。”

秦王府比将軍府大許多,府中人也多,恰逢新年,人來人往,每個路過的人都對江懸行禮拜年。江懸跟着侍女一直往宅邸深處走,不知走了多久,周遭越來越安靜清幽,轉過一個彎,眼前出現一小片竹林,竹林掩映中,有一處精巧雅致的庭院。

侍女停在門口:“就是這裏。”說完扣了扣門:“林先生在嗎?”

吱——

來開門的是另一個侍女,她看見江懸,躬身行禮:“是江公子嗎,請随我來。”

江懸隐約覺得眼前這位女子有些眼熟,直至跟她進到屋裏,才恍然驚覺她長得很像江凜以前一個方士朋友,那方士既是方士又是郎中,整日神神叨叨邪門得很,故而江懸對他印象深刻。

難道江凜從幽鹿峽底得救與那方士有關麽……江懸想着,聽見侍女進屋通傳道:“林先生,江公子來了。”

再擡頭,林夙坐着輪椅不緊不慢從裏面出來,大過年的,他仍是平日的打扮,密不透風的暗青色衣袍、遮住半張臉的銀面具,點綴着簡單銀飾的烏黑長發,身上唯一有年味兒的東西,大約是腰間一枚用紅繩穿着的金鑲玉佩。

江懸莫名有一種直覺,那塊玉佩是蕭長勖送的。

侍女悄然退下,林夙到江懸面前,問:“這麽早,你怎麽來了?”

江懸回過神,半笑不笑道:“林先生怎麽不叫我江公子了?”

林夙一滞,再一次被江懸堵得啞口無言。

“我來給你拜年。”江懸後退一步,雙手交疊,對林夙深深一拜,“恭賀兄長新年安康,祝兄長萬事順遂,福壽綿長。”

林夙張了張口:“……我不是你兄長。”

江懸置若罔聞,起身對林夙攤開手:“給我壓歲錢。”

“……”

二人面面相觑,江懸歪了下頭:“你不會沒有給我準備壓歲錢吧?”

林夙面具後那張臉青一陣紅一陣,最後心虛道:“你已成年了,沒有再要壓歲錢的道理。”

“哦……”江懸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那你補我前幾年的。前幾年我沒有成年,你也沒有給。”

“壓歲錢,一年算一年,過去了就不作數了。”

林夙說完,江懸垂下眼簾,聲音低了下去:“可是我想要。”

二人一個坐着一個站着,林夙剛好能看見江懸眼中的低落。半晌,他終于妥協,嘆了聲氣道:“你等我。”

語罷,他轉着輪椅回到裏屋,不一會兒去而複返,手中多了一個紅包。

“給。”林夙把紅包遞給江懸,不知是不是江懸的錯覺,林夙眼中好像有幾分溫和的笑意。“新年好。”

江懸接過紅包,捏了捏,揣進自己袖子裏,對林夙淺淺一笑:“謝謝哥哥。”

林夙沒有再否認江懸對他的稱呼,他看着江懸,許久,低聲問:“明年這時候,你還會來找我要壓歲錢麽?”

江懸臉上笑意淡去,搖搖頭回答:“不知道。如果我活着的話,也許會罷。”

“我現在阻攔你,是不是已經晚了?”

“……是。開弓沒有回頭箭,當初做下決定時,我便沒有想過後路。”

林夙輕笑:“好。不愧是江家人。”

江懸看着林夙,問:“你不怪我麽?”

林夙搖搖頭:“你長大了,你有權決定自己如何生、如何死。該說的話昨夜我已說過,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不會怪你。”

“對不起。”江懸低下頭,“我沒有辦法與自己的執念和解。”

林夙露出一個安慰的微笑:“你從小任性倔強,我已習慣了。”

“你也很頭疼吧……我小的時候,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不,你從未讓我頭疼過。無論是我,還是父親母親,都以你為傲。”林夙對江懸伸出手,江懸蹲下來,讓他撫摸自己臉頰。“即便是現在,我也覺得,阿雪永遠是最好的。”

“哥……”

“反倒是我該說對不起。對不起,你有一個軟弱的兄長。”

江懸傾身擁抱住林夙,埋在林夙腰間:“不是的。我明白你。”

“阿雪,”林夙将手放在江懸頭頂,像小時候那樣輕撫他,“如果可以的話,想辦法活下來,好麽?岐川需要你,玄羽軍也需要你。”

江懸點頭:“好,我答應你。”

林夙不再說話了,就這樣靜靜擁着江懸。不知過了多久,江懸輕聲開口:“哥。”

林夙垂眸:“嗯。”

“我要殺蕭承邺,不只是為我自己。我是江家人,江家祖訓,‘亂世平天下,盛世守疆土’,我一直記得。蕭承邺即位初期,雖武斷專橫了些,但也算是位勤勉帝王,這些年我眼見着他越來越兇殘暴虐,大梁在他手上民生凋敝、內憂外患,他不死,無以告慰四萬玄鷹軍英魂和因他暴政喪生的無辜百姓。秦王要即位,手上不能沾染親兄弟的血,岐川是西北十萬大軍統帥,亦不能背負弑君污名。只有我,我與蕭承邺之間有殺父之仇,我殺他師出有名、天經地義,倘若我就此殒命,你告訴秦王,不要為我追封任何爵位,讓所有仇恨和恩怨結束在我這裏。這是我能為大梁做的最後一件事。有你在,我相信秦王會是一個好皇帝,大梁和大梁百姓也一定會好起來。到時候讓岐川帶我回西北,葬在陰山下,就當是我回家了。”

“阿雪……”

江懸擡起頭,對林夙微笑:“不要難過,哥哥,我只說倘若,不一定真的會死。”對視片刻,江懸擡手,輕輕觸碰到林夙面具邊緣:“你可以,讓我看一看你的臉麽?”

林夙微微蹙眉,沉默半晌,無聲地摘下自己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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