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68 “靈抒……”
第69章 68 “靈抒……”
攻破新安行宮的第六天,江懸仍舊沒有醒來。
他的脈象極其微弱,仿佛全部生命都系在一根看不見的絲線上,線斷則人亡。
謝燼不眠不休,守了他六天。
從一開始憂慮焦急,到後來漸漸平靜,謝燼守在床邊,都快要忘了這是第幾次太陽落下又升起。
玄羽軍事務暫交于裴一鳴,如今一切塵埃落定,京中如火如荼地準備着蕭長勖的登基大典,暫時沒有需要謝燼出面的地方。
所有人好像都得到了好的結果,蕭長勖繼位,裴一鳴、傅骁、譚翀論功行賞,連李策都撿回一條命,如今在太醫院休養。
唯獨他的阿雪,神形俱損、險些喪命,說是活着,與死無異。
謝燼坐在床邊,太久不曾阖眼,他的眼球布滿血絲,面頰深深凹陷。他握住江懸的手,像握着世上最易碎的珍寶。這些天除了大巫和張臨淵在時,他便是一直這樣看着江懸,一下也不敢閉眼。
偶然低頭,枕邊似乎露出一點瑩潤的紅色。
謝燼目光一滞,将枕頭下面的東西抽出來,原來是一支紅玉簪子,他送給江懸的那支。
江懸那日在城牆上,頭發是散着的,回來之後玉婵為他更衣,大約便是那時将他放在衣襟裏的簪子掖進了枕頭下面。
細看,簪身上還有血跡。
謝燼垂眸,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那日你戴着它麽?”
江懸沒有回答。
“早知道,送你一支更好的了。聽說南陽的師傅很會雕刻玉器,等你醒來,我托人去尋一位厲害工匠,給你做幾支更好看的簪子。阿雪,你醒來好不好?”謝燼聲音很輕,如情動時的耳語一般溫柔,他撫摸江懸的頭發,問:“你是不是害怕我生你的氣,所以才不肯醒來?我已經不生氣了,只要你醒來,你想怎樣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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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無論謝燼說什麽,床上的人依舊毫無反應,連眼皮都不曾動一下。昨日張臨淵說,最壞的結果便是如今這樣,江懸永遠沉睡,直至幾十年後老去死亡。
“幾十年,”謝燼不禁失笑,“可他才二十多歲啊……”
張臨淵嘆了口氣,說:“能活下來,已是不易。”
事到如今,謝燼無心再去追究張臨淵幫兇之罪,要怪只怪他自己,不夠機敏警惕,江懸服了這麽久藥,他竟然毫無懷疑。
天黑時,林夙過來了。
這本就是林夙的宅邸,但或許因為謝燼日夜不休守在江懸床邊,林夙出現得并不頻繁,每日傍晚來一次,也不久留,仿佛只為看一眼江懸生死。
今日他來,帶來一個消息。
“登基大典定在這月十八,蕭長勖托我帶話,請你務必到場。”
謝燼淡淡點頭:“嗯,我會的。”
“岐川……”林夙欲言又止。
謝燼擡眼看他,問:“還有事麽?”
林夙張了張口,許久,終是沒有再說什麽:“……沒了。”
謝燼垂下眼簾,目光回到江懸身上,道:“大典結束後,我帶阿雪回漠北。我答應過秦王,這次回去,我與阿雪不會再踏入中原半步。”
林夙微微蹙眉,問:“你擔心蕭長勖即位後,也像蕭承邺那般忌憚玄羽軍麽?”
謝燼搖頭:“不過是沒必要再回來罷了,這又不是什麽好地方。至于玄羽軍……江家已不複存在,我一人無父無兄無後,也無朋黨,對他來說,不足為懼。”
沉默片刻,林夙道:“蕭長勖不會。”
謝燼擡眸,淡淡一笑:“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了。”
“阿雪怎麽樣了?”
“還是不願醒來。”
林夙望着床上安然沉睡着的江懸,低聲道:“他受了很多苦。”
“嗯。我知道。”
“但願這是最後一次了。”
謝燼目光微落,看着江懸,說:“會的。以後有我陪他,是生是死,我與他一起,不會再分開。”
“岐川,”林夙看向謝燼,“多謝你。”
“謝我替你照顧你弟弟麽?”謝燼淡笑,“他不僅是你的家人,也是我的。不必言謝。”
“無論如何,還是多謝。”
“你呢,打算留在這裏,還是與我們一起回漠北?”
“我……”林夙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不知名某處,半晌,淡淡道,“再說吧。”
五日後正月十八,登基大典在承天殿外舉行。蕭長勖即位,改年號為明德,大赦天下。
皇城終于有了新的主人,依照禮法,新帝即位第二年才可立後,而禮官的意思,蕭長勖與先帝并非父子,可不遵從這條規矩。但蕭長勖說,待天下安定,再議後宮之事。
大典清晨開始,依次進行過宗廟祭祀、百官朝見、頒布诏書,結束時已臨近傍晚。文武百官依次退下,熱鬧消散,大殿又恢複平日寂寥冷靜的模樣。
蕭長勖坐在龍椅上,身上沉重而華貴的禮服冠冕還未換下,他的神情有些疲倦。他擺擺手,示意殿內宮女太監都退下,不多時,大殿中只剩他一人。
沒有人不愛權力,何況是一位曾經錯失王位的文韬武略的親王。然而終于坐上這個位置,蕭長勖卻并沒有預想中欣喜,反而有些落寞。
天色漸暗,不知何時,門口明暗交界處,一道坐着輪椅的人影出現在蕭長勖視線。
蕭長勖一滞,低聲喃喃:“靈抒……”
今日的林夙沒有穿那件厚重沉悶的青袍,而是換了身金線勾勒的月白雲錦長衫,一頭長發也用玉冠束了起來,有如芝蘭玉樹。他推着輪椅慢慢進來,停在距離蕭長勖不遠不近的地方,雙手交疊,緩緩一拜。
“恭賀吾皇,吾皇萬歲。”
龍椅上的蕭長勖眉頭微皺,目光落在林夙身上,低聲道:“起來吧。”
林夙直起身,望着蕭長勖,沒有說話。
二人之間許久沒有過這樣安靜的對視,沉默半晌,蕭長勖主動開口:“你今日來,是來祝賀我,還是與我道別?”
林夙眼簾微動,回答:“都有。”
蕭長勖低下頭,很輕地笑了:“你還是決定要走。”
“……是。”
“我還以為,你這些日子沒有提,是打算留下來了。罷了,罷了……我早該想到,你不願留在京城。”
林夙淡淡道:“一切塵埃落定,我沒有再留下來的理由。”
蕭長勖問:“我不算麽?”
林夙一滞,回答:“你如今,已不再是蕭長勖。從你決定奪位那日起,你我之間,便注定會有這一天。”
“難道在你心裏,帝王的身份比我原本是誰更重要麽?”
“是。”
蕭長勖不說話了。
林夙今日依舊戴了面具,他看着蕭長勖,那雙屬于江凜的眼睛晦暗幽深,仿佛有千言萬語難以言說。七年,于江懸來說是一場劫難,于他而言同樣痛苦,無論他的皮囊變作何樣,內裏仍舊是江凜,而江凜,至死都不會允許自己再與梁蕭皇室有任何牽扯。
蕭長勖自然也清楚這一點,他自嘲般一笑,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對林夙說:“我不再是蕭長勖,你卻要做回江凜了……”
“從古至今,王座之上,向來是無盡的寂寥。”林夙面容平靜,望着蕭長勖道,“人得到一些東西,就會失去另一些東西。皇上不必傷懷。”
蕭長勖輕笑着點點頭,不置可否:“你要随他們回漠北麽?”
林夙搖頭:“我打算四處走一走、看一看。以前忙着打仗,有很多想去的地方都還沒有去過。阿雪身邊有岐川,還有張太醫和大巫,我跟着他們也幫不上什麽忙。”
蕭長勖問:“你這一走,我們還有機會再見麽?”
林夙沉默片刻,答:“大約沒有了罷。”
蕭長勖眼底浮上一抹苦澀,如天明時的晨星一般漸漸黯淡。像林夙說的,他們之間早已寫好了結局,順着那條路走下去,早晚會走到這一天。
不甘心。
但無計可施。
甚至林夙早就料到這一天,連一句約定或承諾都不曾給過他。
蕭長勖閉上眼睛又睜開,承天殿的金頂燦爛華麗,他以前從未留意過。——原來王座之上,是這樣的風景。
“那,會有書信麽?”他垂眸看林夙,又問。
或許是不忍,這一次林夙沒有拒絕:“會的。”
蕭長勖淡淡一笑:“那就好。出門在外,照顧好自己。你腿上有傷,莫往濕寒的地方去。雨雪天也要小心,記得多烤火,多添衣。若遇上什麽難事,自己解決不了,一定寫信告訴我。”
林夙答應:“好。”
“你,還有什麽話對我說麽?”
“還有的話,只是關于阿雪和岐川了。他們兩個是我看着長大,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希望你善待他們,就當是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
“原來你還記得,你我往日有情分……”蕭長勖苦笑,點點頭道,“好,我答應你。”頓了頓又問:“別的話還有麽,無關岐川和問雪的話。”
林夙垂下眼簾,淡聲道:“我能想到的叮囑,日後你身邊自然有許多人替我留意。一定還要說的話,我希望你做一個好皇帝,像你當初所言,匡扶社稷,救萬民于水火。我雖不在你身邊,但我所到之處皆是你治下王土,你善待的每一位百姓,其中便會有我。”
蕭長勖眸光微動,許久,低聲道:“我知道了。”
林夙擡起頭,望着蕭長勖,終于露出一個釋懷的微笑:“那,我走了。願陛下保重。”
那道背影終于還是消失在大殿之外,蕭長勖沒有動,也沒有收回目光。
——他與江凜相識于年少時,一晃二十餘載。
蕭長勖已快忘了從前的江凜是什麽模樣,只記得他成為“林夙”的這些年,日複一日變得沉默、陰郁、機關算盡、憂思深重。而別人口中那個戰無不勝、意氣風發的江帥,仿佛已成為史冊中輕描淡寫的一筆。
直到剛才,他微笑對自己道別時,臉上終于多了幾分年少時的神采。
甚至蕭長勖從那張全然陌生的臉上,看到了當初江凜的樣子。
蕭長勖不自覺跟着露出微笑。
——就當最後與他道別的,是他的靈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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