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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時,她差兩個月及笄。

辛氏說,夏懷遠卧病在床,未必能有心力行房,拖延兩個月也就滿十五了。

等生辰那天,她會跟夏太太商議辦個隆重的及笄禮。

及笄禮之後再敦倫。

只可惜,辛氏打算得好,事實卻全然出乎她的預料。

三日回門,楊萱撲在辛氏懷裏哀哀哭泣。

辛氏心疼不已,摟着她淚水跟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滾。

楊芷卻道:“母親別太難過,這也是夏家看重萱萱,喜歡萱萱,往後就好生過日子。”

楊萱氣得反駁,“站着說話不腰疼,你又沒嫁人,懂什麽?你可知道有多痛?”

就好像身體被人生生劈成兩半似的。

楊芷臉色漲得紫紅,再沒有說話。

前世楊芷真的沒有嫁人。

因為,她沒等到出嫁就死了,葬在楊修文跟辛氏的墳茔旁邊。

想起往事,楊萱壓抑不住心頭酸澀,淚水忽地噴湧而出。

楊芷吓了一跳,連忙矮了身子勸慰道:“萱萱,萱萱不哭,是姐不好,姐不該對你這麽兇。”

“姐,”楊萱張手抱住楊芷拼命搖頭,“不管姐的事兒,我就是難受,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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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芷哭笑不得,輕輕拍着她的後背,柔聲道:“那你就哭一小會兒,哭久了眼睛痛,母親看見又得難過……但是那些亂七八糟的書是一定不許再看了。”

楊萱哽噎着點點頭。

她不看書也知道,有些人沒有走黃泉路,沒有過奈何橋,沒有喝孟婆湯。

上天特地給她重活一世的機會,讓她有仇報仇有恩報恩。

哭泣片刻,楊萱漸漸止住淚水。

春桃另外換過一盆水,楊芷俯身絞了帕子給她淨過臉,又将她發髻打散,重新梳頭。

妝臺上的鏡子裏清清楚楚地顯出姐妹兩人的面容。

她們生得五分肖似,都有圓圓的杏仁眼和筆挺的鼻梁,不同的是楊萱膚色好,白裏透着粉,就像是春日枝頭的野山櫻般嬌柔溫婉,而楊芷膚色略顯暗黃。

可她頭發長得好,綢緞般濃密順滑,倒是勝過楊萱。

楊芷很快給她梳成雙環髻,鬓角兩側各戴一朵粉紅色宮紗堆的絹花,笑着誇贊:“萱萱真漂亮,待會兒換上新裁的那件水紅色襖子就更好看。”

楊萱一直喜歡穿粉紅、蜜合等鮮亮的顏色,可前世守寡六年,除了逢年過節能夠打扮得稍微明豔外,其餘時候都是穿天青或者湖藍甚至老氣橫秋的秋香色都穿過。

饒是如此,夏太太仍不滿意,明裏暗裏說她不安分,成心想勾引人。

夏府裏,公爹夏老爺早就過世,剩下的主子不過是夏太太、楊萱、二爺夏懷寧還有大歸的姑奶奶夏懷茹。

三位女主子都是寡婦。

能勾引的除了下人就只有小叔子夏懷寧。

可她視他如蛇蠍,唯恐避之不及,怎可能去勾引他?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前世,她冤死在夏家。

這一世,她要遠遠地避開夏家人,再不去當什麽沖喜新娘,就是八擡大轎三聘六禮地娶她也不去。

也不讓楊芷去。

她們要幸福安穩地活到齒禿發白。

想到以後跟楊芷都變成白發蒼蒼的老婦人,說話時候牙齒透風含混不清,楊萱禁不住彎起唇角,露出腮邊小小兩粒酒窩。

楊芷好笑,親熱地點着她,“都多大了,還又哭又笑……”

話音未落,就聽院子裏傳來春桃跟素絹的請安聲,“見過大少爺。”

接着是半大少年獨有的沙啞嗓音,“兩位姑娘在嗎?”

楊萱忙整整裙裾,跟楊芷手拉手走出去,招呼道:“大哥下學了。”

來人是楊修文的長子,楊桐。

楊桐比楊萱大四歲,比楊芷大兩歲,今年十二,在鹿鳴書院讀書。

楊家人都生得好相貌,楊桐也不例外,身材瘦削挺拔,穿件蟹殼青的杭綢長袍,面容還不曾完全脫開孩童的稚氣,但已經有了少年的清俊儒雅。

見到兩位妹妹,楊桐臉上浮起溫暖的笑意,遞過手中的油紙包,“經過福順齋,同窗說那裏的芝麻涼團很好吃,買回來給妹妹嘗嘗……是糯米做的,別貪吃,吃多了不克化。”

楊萱愣一下。

福順齋在金魚胡同。

前世的夏家就在金魚胡同往北不遠的幹魚胡同,夏懷茹最喜歡吃福順齋的點心,楊萱為了逢迎她,隔三差五會打發人去買。

因是吃慣了,楊萱也慢慢适應起那裏的口味。

而鹿鳴書院位于黃華坊的水磨胡同,中間隔着不短的距離。

大熱天,楊桐怎麽想起來去福順齋?

楊萱狐疑不已,而楊芷已經打開油紙包,問道:“大哥,裏頭是什麽餡兒的?”

楊桐答道:“裹着白芝麻的是綠豆沙,裹着黑芝麻的是紅豆沙,聽我同窗說還有種涼糕也不錯,今兒去得晚已經賣完了,等下次買來嘗嘗。”

楊萱知道涼糕,也是用糯米做的,餡料酸酸甜甜非常可口。等入秋之後,福順齋還會做雙色花卷雙色饅頭等家常面食,生意非常紅火。

正思量着,楊芷已将楊桐讓進廳堂,吩咐素絹将四只糯米涼團擺在甜白瓷的碟子裏…

楊萱掂起一只綠豆沙的,小心地咬了口,彎起眉眼,“唔,真好吃。”頓一頓,又含混不清地問:“娘那邊有了嗎?”

楊桐道:“我剛從正房過來,母親留了兩只紅豆沙的,給父親留了只綠豆沙的……你先吃,吃完再說話。”

楊萱腮幫子鼓鼓的,默默地嚼了片刻,咽下去,笑問:“姐跟母親都愛吃紅豆沙,我喜歡綠豆沙,大哥愛吃什麽的?”

楊桐回答,“我不太喜歡甜食,更喜歡核仁酥百合酥。”

素絹沏了茶來,楊萱喝兩口漱去嘴裏碎渣,又重新斟了半盞,淺淺喝一口笑道:“我吃了大哥的點心,回頭給大哥繡個扇子套還禮,好不好?”

楊桐毫不猶豫地答應:“好。”

楊芷抿着嘴笑,“大哥應得痛快,到時候萱萱繡出來,大哥可一定得随身帶着。”

楊萱這才反應過來。

這個時候,自己才剛開始學針線,連張帕子都沒繡平整過,又如何能大包大攬地給楊桐繡扇子套。

可話已出口不能往回收,遂道:“我等練好了再繡,保準不讓大哥丢人。”

楊桐好脾氣地道:“沒事兒,繡得好不好都是萱萱的心意,我總是會帶的。”

楊萱得意地瞥一眼楊芷,“姐瞧不起我,哼,我肯定讓你大吃一驚刮目相看。”

楊芷樂不可支,“好,我等着。”

前世,楊萱獨居在田莊三年有餘,每天除了看農婦們養雞種菜,就是待在屋裏或者繡花或者寫字,還學過熏紙箋。

繡只扇子套還不是小菜一碟?

楊萱信心十足,可楊桐卻沉聲對楊芷道:“你是姐姐,理應幫着萱萱,怎麽倒在旁邊瞧熱鬧?”

楊芷面色有些讪然。

楊萱忙解圍,“我不用姐幫忙,我自己能繡。等繡完扇子套再給姐繡張素絹帕子,再然後給弟弟做身小衣裳。”

“好,好,”楊芷只是笑,根本不相信她的話。

楊桐卻耐心叮囑,“扇子套我不等着用,這會兒天氣熱,等入秋涼快了再繡不遲。”

可入秋之後,誰還會天天搖扇子?

楊萱心知是楊桐的好意,甜甜地答應了。

其實,楊桐算是楊萱的庶兄,他跟楊芷才是真正的一母同胞,都是王姨娘生的。

辛氏十六歲與楊修文成親,成親三年都不見身上有動靜。

楊家人丁本就不興旺,連着三代都是獨苗兒,絕無可能在楊修文這輩斷了根兒。

辛歸舟便寫信讓辛氏從陪嫁丫鬟中選一個伺候楊修文。辛氏思量許久,挑中了模樣普通的撷芳,将她擡成姨娘。

王姨娘自小伺候辛氏,跟着她識文斷字,很有自知之明。

論長相,辛氏比王姨娘貌美;論才學,辛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論身份,辛氏既是楊修文的正妻又是她的師妹,早在白鶴書院時就彼此有意,兩人的情分絕非別人能比拟。

王姨娘清楚明白自己的地位和情勢,也就沒有那些不安分的想法,白天她仍是在辛氏身邊聽使喚,夜裏若是楊修文過來,她便用心侍候,要是楊修文不過來,也沒有鬧幺蛾子。

許是佛祖見她本分,格外開恩,頭一年王姨娘生下長子楊桐,過兩年又生下楊芷。

這期間,辛氏肚子仍是沒有動靜。

辛氏尋思着自己八年不曾生養,恐怕往後也不一定能生,便跟楊修文商量着将楊桐記在自己名下,算作是楊家的嫡長子。

誰知,剛寫定族譜,祭拜完祖先,就查出辛氏有喜。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金秋時節,辛氏生下了楊萱。

楊修文想辛氏既然能生閨女肯定就能生兒子,便沒再往王姨娘屋裏去,只一心一意守着辛氏。足足又過了八年,辛氏已經三十二歲,這才再次有孕。

楊桐雖是王姨娘所出,但因從小養在辛氏身邊,受辛氏教導,對兩個妹妹并無偏倚,且念及楊萱歲數小,反而更縱容楊萱。

在楊萱的記憶裏,楊家素來和睦,唯一有過紛争的就是辛氏決定讓她代替楊芷去沖喜那天。

那天下着雨,王姨娘跪在正房院的青磚甬道上,頭“咚咚”地磕在地上,“老爺,阿萱是您的閨女,阿芷也一樣,都是老爺的骨肉,可夏家求的是阿芷,老爺不能不給阿芷活路。”

楊桐撐着傘遮在王姨娘頭頂低聲勸,“姨娘回去吧,父親也沒法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萱萱總歸比阿芷還小兩歲。”

風太大,傘根本撐不住,黃豆粒大小的雨點噼裏啪啦往下落,瞬間打濕了王姨娘的襖子。

王姨娘鬓發散亂神情猙獰,厲聲喝道:“楊桐,我問你,你的心都偏到哪兒去了?”

楊桐不答,索性收了傘,跟王姨娘一道淋在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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