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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上次夏懷寧跟夏太太借銀子沒有成功, 他心裏就惦記着賺點零花錢花用。

畢竟他有許多事情想做,有許多人想要結識,單靠每天的十文八文錢根本不夠,何況過了臘八書院休沐,夏太太連這八文都省下了。

夏懷寧跟楊桐借了五兩銀子, 加上平常自己攢的約莫百八十文, 到了後面胡同的老匠人那裏。

臨近年根,人們都忙活着置辦年貨, 沒幾個人願意到他這裏來買玩物。

加上天氣冷,手拿不住刻刀, 老匠人又舍不得生火, 索性不再刻新東西, 而是披件破羊皮襖,蹲在南牆根曬太陽。

夏懷寧買了三套十二生肖的桃木刻, 十幾只竹刻的筆筒、臂擱以及鎮紙等物, 又央及老匠人做出十幾只巴掌大小的木盒子。

盒子底部鋪上姑絨, 将桃木生肖放進去,就是件既不貴又雅致的見面禮。

正如他先前送給楊萱和楊芷的一樣。

而那些竹刻筆筒筆山等物, 他找一塊藍布包裹包起來, 打算拿到廟會上轉手賣掉。

一進一出, 每樣物件差不多能賺三四文錢。

在廟會上擺攤是要交攤位稅的,夏懷寧不打算交稅, 瞅着兩家攤位間有個空隙, 擠進去将包裹解開, 鋪在地上,再鋪一層藍色絨布,将十幾樣玩物整整齊齊地擺上去。

旁邊攤販不樂意了,虎着臉道:“兄弟,這是我的地界。”

夏懷寧拱手為揖,“大哥,我并非有意搶您的地方,實在是家裏窘困,我娘又卧病在床,我抽空刻了幾樣小物件,想換幾文錢給我娘看病抓藥,請大哥通融一二。”

攤販見他說話客氣,生得白白淨淨的,看樣子像個讀書人,而地上包裹只兩尺見方,占不了多大地方,便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往旁邊閃閃,別礙着我的客人。”

夏懷寧忙往旁邊挪開半寸,袖手站定,心裏暗自得意。

本來他想若是攤販不通融,就送他一只生肖木刻,可見攤販應了他,便絕口不提,正好又省下七文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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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濃,北風時續時急。

因燈市上點着許多花燈,加上行人衆多,人頭攢動,并不覺得冷。

夏懷寧生意不錯,接連賣出好幾樣,賺了将近二十文錢,可他心裏卻是越來越急躁。

按往年的慣例,這個時辰範直早就應該來了。

啓泰帝是個愛熱鬧的,因為不滿足禦花園裏窄小的地方,有年突然起意要與民同樂,到東華門觀燈。

禦辇剛出宮城,百姓們就一窩蜂地簇擁過來,想一睹天顏。

啓泰帝被侍衛們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毫發無傷。可百姓卻因為擁擠推到了不少攤位,還有人被踩踏在地,傷了筋骨。

好在侍衛們處置得當,并沒有燃起大火。

饒是如此,啓泰帝仍是驚出一身冷汗,再沒提出到燈會觀燈的想法,只得仍然帶着妃嫔們在禦花園賞燈取樂。

可他惦記着燈會的熱鬧,每年都會打發太監出來查看情況,回去後好講給他聽。

範直身為行走太監,就是個跑腿打雜的,且他記性好口才好,這些年都是他奉命來觀燈。

今年啓泰帝龍體欠安,需要靜養,宮裏怕擾他休息就沒挂燈,啓泰帝一時也就忘了此事,身旁伺候的宮女太監自然也不會多嘴提醒他。

誰知啓泰帝喝完藥準備就寝時,無意中瞧見窗外皎皎明月,竟一下子想起來了。

司禮監頓時人仰馬翻,四處找範直。

範直年年觀燈,對燈會實在沒有興趣,而且花燈年年都是這些路數,不外乎兔子燈、猴兒燈、宮燈、走馬燈,遠沒有宮裏來得精致。

可既然聖上有令,少不得打起精神披件灰鼠皮褂子頂着冷風跑這一趟腿。

出了東華門,範直粗粗掃幾眼,沒看到什麽稀奇東西,先往吃食攤位上要了碗白湯雜碎。

一碗湯下肚,範直五髒六腑都暖和過來了,這才不緊不慢地順着街邊溜達,一邊走一邊往路旁攤位上尋摸,打算挑幾樣稀罕東西回去孝敬給哪位貴人。

尋常百姓觀燈,大都是從東往西走,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搭建在燈市入口處的燈塔,而範直是從宮城出來,從西往東走,要走到入口處才能見到燈塔。

此時楊萱已經急得不行。

她是真真切切記起來了,就是在前世的今天,燈塔被風吹倒了。

雖然有七八分把握,今晚燈塔還會再倒,可她卻束手無策。

總不能在大街上随便拉個人告訴他們趕緊離開,別人肯定會當成孩子的胡鬧之語,或者以為她瘋了。

尤其今天搭建得是龍鳳燈,詛咒燈塔大為不敬。

而楊桐他們,老早就走散了,跟楊萱在一起的只有秦笙以及兩人的貼身丫鬟。

楊萱再沒心思去逛攤位賞花燈,她全副的注意都集中在燈塔上,只要風稍緊一些,就會忍不住朝那邊張望。

正六神無主時,突然瞧見街對面的樹下站着兩位軍士。

左邊那人高且瘦,穿件青灰色曳撒,腰間別一柄長刀,面容隐在樹枝的暗影裏,模模糊糊地瞧不真切,那雙眼眸卻是銳利,幽幽地發着光。

又有風來,數枝搖動,露出那人的面容。

五官冷硬,眉峰挺立,眸光陰郁且藏着兇狠。

正是蕭砺!

楊萱顧不得多想,提着裙子奮力從人群中擠過去,氣喘籲籲地站在蕭砺面前,福一福,“大人。”

蕭砺垂眸,冷冷地看着她。

楊萱仍是穿着先前那件大紅羽緞的鬥篷,因為擠來擠去有些熱了,鬥篷帽子沒戴,帶子也沒系,就這麽松松垮垮地披着,露出裏面寶藍色織錦褙子和湖水綠的羅裙。

她本就生得白淨,在燈光的輝映下,更是欺霜賽雪般,漂亮得讓人移不開視線,而那雙大大的杏仁眼仿若山澗清泉般明澈,卻是盈滿了焦慮。

蕭砺想起來了,這是水井胡同新搬來那戶人家的親戚。

臘月中旬曾經打過一次照面。

小姑娘膽子挺大,又會說話,連王胖子都不忍兇狠她。

可平白無故地,她過來幹什麽?

蕭砺沉聲問:“何事?”

“大人,”楊萱莫名地顫了下,吸口氣,伸手指向燈塔,“我覺得燈塔好像不太結實,要是被風吹倒了怕砸着人……說不定還會起火。”

蕭砺側頭望去。

正值北風緊,上面的龍鳳花燈左右搖晃得厲害,懸垂着的九子連珠宮燈更是飄搖不定,有幾次幾乎要垂到地面。

隔着十幾丈,仿佛能聽到毛竹“咯吱咯吱”的斷裂聲。

蕭砺心中一凜,随即又覺得不可能。

搭建燈樓的都是極富經驗的老匠人,所用毛竹也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兒臂粗的上好竹竿,就是給他們一百個腦袋,那些匠人也不敢敷衍了事。

這樣搭建出來的燈塔,怎可能連這點風都經不住?

可低頭瞧見楊萱眼眸裏的焦慮與希冀,蕭砺仍是決定走一趟。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倘或真的着了火,這滿坑滿谷的人,絕非懲治一兩人就可以平息下來。

蕭砺打定主意,低聲跟旁邊軍士交代兩句,軍士低笑聲,“別是小姑娘诳你吧?瞧着人家漂亮,騙你都信。”

蕭砺用力搗一下他肩頭,正要邁步,又頓下身形,問楊萱,“你跟誰出來的,你家大人呢?”

楊萱細聲細語地回答:“走散了,現下只有我跟秦家姐姐。不過我爹說會在燈塔下面等我。”

蕭砺皺了眉,微微傾了身子,指着不遠處的路口,“你們幾人別到處亂走了,就在這附近等着,我過去看看,倘或無事很快就回來……如果真的起火,你們趕緊到那條胡同,千萬別慌張,貼着牆根一直往北走,往北走,記住了?”

楊萱聽明白了,仰起臉,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蕭砺見狀,嘴角扯一下,似是想笑,卻沒笑,大步離開。

楊萱看着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長長舒了口氣,回頭又看向那條胡同。

想必燈塔附近的人山人海,這邊相對冷清一點。

起碼跑過去不會太費事。

而冬天刮北風,若是起火,火勢會向南蔓延。

貼着牆根則是怕被人撞倒。

在擁擠的地方,只要倒下,立刻會有無數雙腳踩過來,很可能就會再也站不起來。

沒想到,蕭砺面相兇狠可怕,倒是挺仔細。

正思量着,忽聽樹下軍士問道:“小姑娘,你認識蕭砺?”

楊萱下意識地搖搖頭。

軍士嬉笑道:“不認識你颠颠地過來找他,不怕他揍你一頓?蕭砺可兇,打人最疼了。”

楊萱想一想,開口道:“我爹說如果走丢了或者遇到為難的事兒,就找路旁穿罩甲的人幫忙。他說你們是保護我們的。”

軍士默了默,忽然揚揚手,“走吧,玩去吧,就在附近,別亂跑。”

楊萱又往燈塔處瞧了瞧,龍鳳花燈仍是晃得厲害,想必蕭砺還不曾擠過去。

她不敢亂走,在旁邊攤位上要了兩碗馄饨,跟秦笙一道坐在條凳上吃。

秦笙認真地看一眼樹下的軍士,壓低聲音道:“阿萱,你弄錯了。這兩人跟街旁的人不是一路的,那些是京衛,穿罩甲,這兩個是錦衣衛,穿曳撒。”

楊萱故作不明白,“不都是護衛嗎?”

秦笙解釋道:“平常管着京都治安的是五城兵馬司,今兒可能因為人手不夠就調了京衛來。錦衣衛不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我覺得他們兩人可能是跟着哪個貴人出門辦案的。”

楊萱仍是一臉懵懂。

秦笙笑着夾起一只馄饨,“算了,反正也沒什麽大事,等你像我這麽大年紀就知道了。”

此時,蕭砺剛剛走到燈塔底下。

燈塔從搭建那天起,為了避免被人撞倒,也是擔心被人偷走上面的花燈,總有幾名士兵在燈塔下守衛着。

不等蕭砺靠近,士兵便喝止道:“站住,什麽人?”

蕭砺亮出腰牌,前後晃了晃。

腰牌正面刻着“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後面寫着“鎮撫司校尉”字樣。

士兵見是普通的木牌,鄙夷一笑,“咱們是府軍前衛,特奉命在此守衛,跟你們錦衣衛不相幹,識相的趕緊離開,如果燈塔有個閃失,咱們擔不起這幹系。”

蕭砺沉聲道:“我正是因此而來,這燈塔不對勁兒,老遠看着搖晃得厲害。”

士兵笑道:“昨天剛搭好時,北風比這可厲害得多,啥事都沒有。不該你管的事兒,不用你跟着操心,走吧走吧,都在京都裏混,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鬧翻臉不好看。”

蕭砺無語,正要離開,忽聽北風呼嘯中夾雜着“喀嚓喀嚓”的斷裂聲,他忙定住身形,目光從燈塔底部開始,一寸寸搜尋着。

士兵見他不動,頓生惱意,推搡道:“兄弟,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要是我們頭兒看見你在這兒杵着,少不得連累我們哥兒幾個吃挂落。”

蕭砺已知燈塔有異,豈肯就此離開,腳下用力,牢牢地定在原處。

有幾位好事的行人立刻圍攏上前看熱鬧。

士兵越發惱怒,揮舞着刀槍将幾人驅散開,又推搡蕭砺。

正僵持着,範直搖搖晃晃地過來,尖着嗓子道:“怎麽回事兒,吵吵啥?”

士兵見是內侍,神情恭敬地說:“咱們奉命在此當差,這位爺不知道腦子進了水還是被驢踢了,沖過來就說燈塔要倒。這上頭都是龍鳳花燈,哪能容得如此放肆。咱們正要将他趕了出去。”

“唔,”範直看向蕭砺,“有這事兒?”

蕭砺正要回答,只聽“喀嚓”聲愈大,有根毛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裂開,而燈塔已經開始傾斜。

士兵也發現異狀,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蕭砺很快反應過來,急步上前奮力托住竹架,厲聲道:“快找人修繕。”

士兵還算機警,一人匆忙又喚了幾名京衛過來幫忙,而另一人已經飛跑着去尋匠人。

周遭看熱鬧的反應過來,俱都傻了眼,其中一人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喊,“不好了,不好了,燈塔要倒了,快點跑啊。”

剛喊兩聲,他身後突然蹿出一人,手裏拿一只竹刻臂擱,用力擊打在那人後腦處。

呼叫之人軟軟地倒在地上。

有京衛迅速地将他拖到燈塔下面。

這時先前的士兵已扛着幾根毛竹過來,後面踉踉跄跄跟着兩位工匠。

範直見工匠已經開始修繕,四下逡巡一番,慢悠悠地踱到先前手持臂擱之人跟前,笑呵呵地道:“公子好膽識,不知如何稱呼,年紀幾何?”

夏懷寧拱手為揖,“小子姓夏,名懷寧,今年十二。”

“好,好,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紀有勇有謀果敢機智,令許多長者汗顏。”

夏懷寧連忙道:“不敢當公公誇獎。适才那位錦衣衛大人才真正英勇,只手獨托燈架。小子是見燈塔很快就能繡好,如果亂喊亂叫,怕引起衆人恐慌,倉促之下才動了粗。只不知那人傷勢如何,待會兒我還得去賠個不是。”

範直“嗤”一聲,“管他去,不死是他的造化,要是死了你也不用擔心,我給你兜着,就是鬧到聖上跟前,也自有我去說話。”

夏懷寧喏喏應是,俯身取過兩只生肖木刻,恭敬地說:“多謝公公代為周全,一個小玩意兒,公公留着玩,還請不要嫌棄。”

範直接在手裏,仔細端量番,笑道:“有點意思,有沒有虎和雞?”

“有,有,”夏懷寧連聲應着,急忙尋出一頭虎一只雞,用木盒盛着,雙手捧給範直。

範直只取走木刻,“盒子簡陋了些,我用不上。”又從懷裏掏出小小一只銀元寶,“拿着。”

夏懷寧惶恐地推拒,“這是小子孝敬公公的,不敢要公公打賞。”

範直“呵呵”一笑,“小本生意不容易,收着吧。夏懷寧是吧,我記着你了。”将兩只木刻袖在袖袋裏,轉身離開。

夏懷寧看着範直的背影,慢慢翹起了唇角。

果然,機會還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範直一過來,他就看到了。只是因為範直一直在給那些人評理,他插不上嘴。

好在,雖然燈塔沒有倒塌,他沒有機會搏個救命之恩,但是也給範直留下了非常深刻,而且非常好的印象。

不管怎樣,今天晚上出來這一趟算是值了。

夏懷寧掂一下手裏五兩的銀元寶,滿足地長舒口氣,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燈塔下邊。

燈塔另外支起幾支架子,已經非常穩固了。

範直不知何時也已離開。

那名年老的工匠正朝着蕭砺作揖打千,年輕工匠則跪在地上不住磕頭。

老工匠感激地道:“多謝大爺仗義,實在是小人昨天吃壞了肚子,跑去蹲了兩趟茅廁,誰知道這個臭小子年輕不懂得輕重,随便挑了兩根就架上去了。幸好發現得及時,否則有多少命也不夠我們爺倆賠的。”

那幾個士兵也頗為尴尬地說:“對不住哥哥,先前是我們輕狂妄為出言不遜,改日請哥哥吃酒賠罪。”

蕭砺笑道:“好說,過幾天咱們一起喝兩杯。都是兄弟,不用賠罪不賠罪的。我那邊還當着差,先走一步。”說着拍拍士兵肩膀,揚長而去。

經過夏懷寧身邊時,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夏懷寧突然生起好奇之心。

這世蕭砺沒有巴結上範直,不知道還能不能當上錦衣衛的指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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