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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枳實的內傷很快便痊愈。眼見着氣色越來越好,他卻半點也欣喜不起來。
溫曙耿忘了他,他們二人便只可算作萍水相逢。再多,不過是救命的恩情。他身為男子,難道學人家小姑娘以身相許?更何況,溫宋兩人本為同伴,實在沒有什麽理由多加上他一個生人。
顧枳實頗為頭疼。再則教中事務繁重,他雖已傳了消息給長老們,但在外耽擱太久終究不便。
可他這麽多年,不就為了尋到這人?人是尋到了,接着便要如何?
回頭看一眼正在生火的兩人,他輕聲道一句:“我去打只野兔吧。”
溫曙耿擡頭一笑:“好。這林子深,恐有野獸出沒,你小心些。”
顧枳實心頭一暖,大步走出山洞。
數十年的武功,打只野兔子自然不在話下。他卻瞧見一只狐貍,通體雪白,恍若鬼魅般回顧他一眼,便嗖地投入密林深處。那碧熒熒的雙目,實在叫人無端的心慌,又勾起舊日回憶。
縱身一躍,顧枳實便穩穩地停在了高樹枝桠之上,靠着樹幹他微閉上眼。
這一連串詭異的事情,着實叫顧枳實有些措手不及,似乎有着什麽東西,将要浮出水面。
他去那水邊找了許久,小冊子卻遍尋無果。他确信自己絕沒有放開手,而那東西到底去哪兒了?那日的偷襲者,究竟是何人?腦海裏隐隐有些頭緒,卻怎麽也抓不着,叫人膩煩。
他此刻心裏愁苦,只想暫尋個清淨。
偏偏日落西山,又是一陣歸鳥回巢,啁啁啾啾,吵得人心煩意亂。
他随手扯過幾片葉子,由指尖飛出,便有幾只吵鬧的鳥兒落地,血淌到土地上。
打完又後悔。他失落地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他不喜歡這樣。”
記憶深處,又是一陣喧嚣。
“你的徒兒,殘忍至極,連一只小花貓也不放過。将來他嗜殺成性,你也縱容他嗎?”
那人将小小的他按到身後,袖口溢出令人安定的清苦柚香,執着地護着他,聲音從容:“我會教好他。”
木已成舟。無法,顧枳實懊惱地下樹,又多此一舉地用樹枝刨個坑,将鳥屍掩埋。
不多時,顧枳實拎着一只肥兔子行至山洞口,冷不丁聽見些讓他如墜冰窖的內容。
宋子玉斟酌着道:“顧公子的确是個難得的同伴,然而我見他常眉頭深鎖,不知何事萦懷抱。恐怕,他并非像我們一般自由散漫的。他這幾日有傷在身,卻對我們諸多照顧。我總覺不妥。”
山洞幽深,溫曙耿的聲音像在山泉中浸過般,潤澤清冷:“倒是,我瞧着他也是腹中心事重重的樣子。怕不是,因着我們救了他,所以留着報恩吧?”
宋子玉的聲音響起:“顧公子為人赤誠,有此想法也并不奇怪。我倒是擔心誤了他的事,你如何打算?”
溫曙耿道:“便同他說了,就此別過吧。他內傷已愈,又武功高強,想來不會有什麽事。”
這兩人一個賽一個的單純善良,為人着想,直叫顧枳實苦笑。
拎着兔子,施展輕功,顧枳實又奔至遠處。心底一片荒涼,他想:果然,不記得我了,連讓我在他身邊多待一刻也是不願意的。
擡起右掌,顧枳實輕輕笑了一下,再用力地拍向自己胸口。嘴角溢出一絲血,他聲音低低地響起,似是歡愉:“偏不。”
山洞裏,溫曙耿撥弄着火堆,又問一句:“打只兔子去了這麽久,不會出什麽事吧?”
話音剛落,就聽到粗重的喘息聲。
他擡眼看去,只見顧枳實踉踉跄跄走近,幾乎趴在了洞口的石壁上,嘴角有着幹涸的血跡,右手拎着只兔子。
溫曙耿急急地走向他,扶着他:“怎麽弄成這樣?”
顧枳實咳了聲,又吐出一口血,狼狽地看着溫曙耿,眼底似乎有着巴巴的委屈,像小孩兒一般。
宋子玉接過兔子,又伸出手替他命脈,大驚道:“為何內傷加重了?”
溫曙耿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只肥兔子:“這小家夥這麽厲害?獵只兔子,能讓你內傷加劇?”
那兔子在宋子玉手裏撲騰着,看着倒是生龍活虎,竟有如此神力?
堂堂教主之尊,被兔子打出內傷,實在太過不堪。顧枳實艱難地編着符合身份的答案:“一只猛虎正要吞食這只兔子,我是從虎口救下了它。那猛獸極為兇悍,直撲到我胸口,我與它惡鬥了一番。”
若是劇烈鬥争之下,舊傷未愈之時加劇內傷倒不失為合理的理由。
然而溫曙耿與宋子玉面面相觑,洞中沉寂了好一會兒。
顧枳實尴尬地問:“怎麽?”
宋子玉看向他,有些為難地道:“你從虎口中拼死救下它,我們今晚還吃它,不太好吧?”
顧枳實:“……”
他編故事的時候,忘把這點考慮進去了。
溫曙耿笑出聲:“有趣。”
顧枳實冷汗直下,他欺瞞尊師,已是大罪。要,一錯再錯嗎?否則,便直言想與他同行?
溫曙耿卻渾不在意,信口胡謅:“虎口脫險的兔子,是見過大世面的。興許,肉質格外肥美一些,遠非一般的野兔子可比。”
言罷他又自顧自笑了好一陣,再輕拍他的肩頭,柔聲道:“坐下打坐,我為你調息。”
顧枳實只是微愣,便乖順地坐下。他自幼時起,便是這般聽他的話。
他內傷加重,溫宋兩人便再無法說出分道揚镳的話。
那只兔子果然肥美,不加調料,僅僅火上烤熟,便肉香四溢,使人食指大動。
溫曙耿吃得好生斯文,點點油光泛在嘴唇上也要立馬拭去,偏自己不覺得麻煩。宋子玉比他更在意繁文缛節,細嚼慢咽得仿佛身處深宮夜宴,不可有一絲不雅的舉動。
顧枳實是從屍山血海裏走出來的,就差沒茹毛飲血了。這五年來,他徹夜憂思、寝食難安,那段溫柔時光裏師父交給他的一切禮節幾乎都被抛在腦後。
當時那十五歲的孩子,戾氣深重,又與唯一牽絆的師父失散,內心凄苦憤懑常人難以理解。單手寸拳地闖蕩江湖,兩年後便已一己之力建立吞雲教,顧枳實不可能再是那個被護在身後的孩子了。
他手上沾滿了血。
午夜夢回時,他總是驚醒,冷汗涔涔地倚在床頭,低低地乞求一聲:“師父,不要讨厭我。”
火堆裏不時有木柴劈啪作響,使得這洞穴格外幽深寂靜。
那兩人幾乎一點吞咽聲都沒發出,多矜貴、高雅的世家子弟模樣。
顧枳實埋着頭,小口地咬着兔腿,不知肉味。
節氣将至小雪,夜裏涼得逼人。洞穴雖深,寒風還是無情地往裏頭吹刮。
火焰搖曳,溫曙耿縮在草窩上,沉沉睡去。宋子玉在他旁邊,亦入夢鄉。
顧枳實靜靜地添幾塊木柴,再偏過頭去瞧着溫曙耿的側臉。一股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他很想跪在他腳邊,将這些年的苦難一一訴說。
說他如何與惡人殊死搏鬥,如何守住了派內機密,如何結識了幾位長老,如何建立了吞雲教,如何親手……将師祖和一衆師叔掩埋。
斯人皆化為黃土一抔。
唯餘你我。卻對面而立,不識目中滄桑。
子夜時分,宋子玉睜開眼欲尋口水喝,卻見顧枳實背對着他,擋住了火光。他轉動眼珠,又瞧見自己和溫曙耿身上蓋着自己送給顧枳實禦寒的那件大氅。
顧枳實端正地立在溫曙耿前方,仿佛在為他二人擋風一般。他脊背挺直,一副沉穩又堅毅的樣子,卻無端地叫人覺得凄涼。
無聲地再閉上眼睛,宋子玉沒弄出一點動靜。
次日鳥雀呼晴,正是個萬裏無雲的好天氣。
三人雖未出沛洲,但已至邊界的小縣城,宋子玉便提議:“夜裏我們便住客棧吧,林間苦寒,不利于養傷。”
溫曙耿欣然應允。顧枳實取出一枚成色極佳的玉佩,遞到溫曙耿手裏。
溫曙耿挑眉:“給我幹嘛?”他笑得有些促狹,拖長了尾音道,“心悅某女,想要我代傳定情信物?”
顧枳實似極小孩,眼眸澄明單純,一派天真無邪的表情:“住客棧的費用。”所幸他當日被水沖到岸邊,除了那冊子,懷裏的東西一點沒少。
溫曙耿故作遺憾地對宋子玉道:“定情信物進了典當鋪,便不再脈脈含情了,阿堵物何來玉石的缱绻動人。”
顧枳實小聲道:“沒有心悅某人。”
溫曙耿又将玉佩塞進他懷裏,眨眨眼:“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啊。人生際遇無常,若你今夜邂逅佳人,豈不辜負天公美意?”
顧枳實捏着玉佩,一時失笑。修身養性,約束自身乃是練武之人的絕對守則。登雲峰上禁酒色,唯獨這人,十幾歲時便偷看人間畫本,自釀醇酒,好不得意地弄了個五毒俱全。
一晃五年,怎麽還這般輕佻?
毫無長進的溫曙耿又去騷擾宋子玉,端着一副知心體己的模樣:“子玉,溫柔鄉滋味可還好?我昨夜聽你低唱那《迷仙引》,想來是魂牽夢萦了?今夜再尋一處替你纾解纾解可好?”
可憐子玉,不似顧枳實少年穩重,被溫曙耿這只會逞口舌之能的厚臉皮弄得狼狽不堪。
作者有話要說: 虎口救兔!哄哄哈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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