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剎那間,風雲變色。烏黑的雲塊層層疊疊地聚集到一起來,黑壓壓鬼魅般觑着地面,飛沙漫天,一大股腥味迅速散開。

風沙刮得人睜不開眼,顧枳實在陡生的變故中慌亂地回神,匆匆地去尋溫曙耿,他破風向前,艱難地邁着步子。

晦暗得幾近夜晚的天色裏,那淌了一地的鮮血,像岩漿般絢麗流淌着,燃着。

匕首的刀光給暗色添了陰恻恻、神秘詭異的色彩。那秀才眼中含光,竟是溫柔到了極致。

他手勢翻轉,快到不可思議。

而溫曙耿站在他對面,一動不動仿佛被定住了,他的腳邊有一只素色木簪。

顧枳實睜開眼睛,只感覺刀割一般的疼痛從眼皮上漫開,仿佛血液從眼裏湧出,燙得人幾欲落淚。

師父。他無聲地嘶吼着,眼見着溫曙耿後背的虛空之上,出現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妖異圓盤。

那男子聲音纖細,款款深情,念着:“阿衡。”

他的唇色蒼白,臉頰透着灰敗,已是一副油盡燈枯之相。顧枳實只覺手腳有如鉛注,半分也動彈不得,他心裏驚懼異常,看着那秀才狼狽地站起身,竟是要用手去摸溫曙耿的臉!

風刀刃利,似一把鋼刀,竟割斷了溫曙耿的發帶。長發松散着,在空中無力地落至肩頭。

那一瞬顧枳實心底鈍痛難捱。五年前,登雲峰雲霧缭繞,深不可測。他跌落下去的時候,顧枳實惶急地伸出手,卻只抓到一縷頭發,細軟冰涼,此後他所有的噩夢都在徹骨寒冷的冰天雪地裏上演。

顧枳實喉嚨裏發出一聲極低的吶喊,他用力地擡起手,幾乎感到骨骼被撕扯着,疼得他快要暈厥。

千鈞一發之際,顧枳實飛躍起身,但他的姿勢既不潇灑也不穩重,甚至是有些滑稽地、倉皇地擠到溫曙耿與那秀才之間,以肉體之軀硬生生地破了陣法。

秀才的手頓在空中,堪堪只摸到溫曙耿的鬓發。

噗!他突然口吐鮮血,眼窩深凹,那裏頃刻間沒了神采,猶如散架了般,這人如同一塊石頭直愣愣地砸到了地面上。

溫曙耿身子往下跌,顧枳實立即抱住他,後怕之下,他不顧分寸地把人摟得死死的。他欲小聲喚他一句“師父”,一股腥甜的味道卻直沖上咽喉,他痛得皺眉,嘴角不受控住地溢出一道紅得發黑的血來。

“爹爹!”小孩兒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把人拽回現實。方才那瞬息間的巨大變故,使此刻才回神的人們大驚失色。

那秀才臉色青紫發黑,已是無力回天了。小兒跪在他身側,揪着他的衣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宋子玉疾走到顧枳實身側,緊張道:“他怎麽了?”

顧枳實心中滔天恨意,幾乎目眦俱裂:“那秀才,修了邪術,不知是什麽陣法,叫師……溫公子昏迷了。”

宋子玉去瞧溫曙耿的臉色,十分蒼白。宋子玉繼而捏住溫曙耿的手腕替他命脈,還好,并無內傷。接着他便順勢去接溫曙耿,顧枳實卻紋絲不動,沒有半分要放手的意思。

宋子玉疑惑地看向顧枳實。他身為溫曙耿的知己好友,怕比他來照顧這人來得更為合情合理。

顧枳實不着痕跡地後退,看着溫曙耿的烏發,輕描淡寫道:“宋公子體弱,還是我來吧。”

宋子玉眼神複雜。他文武雙全,武雖算不得一流高手,怎麽也比一般武夫強出不少。體弱二字,不管是用在他身上還是溫曙耿身上都極為荒謬。

顧枳實卻管不了那麽多了,內心深處誠實地說着他不願放手,那便依從本心。更何況,他從來就不是個柔順的人。

溫曙耿合着雙眼,無知無覺。

尖叫聲、吵鬧聲、哭喊聲混成一片,周遭人群中瞬間爆發出瘟疫般的慌亂。顧枳實眉間微蹙,用手掌輕輕覆住溫曙耿的耳朵。

宋子玉見溫曙耿無礙,便蹲下去仔細瞧着那人的死狀:雙目圓睜,額上青筋暴起,顯然是死不瞑目。小孩兒哭啞了嗓子,雙親俱損,他從此便只有獨身一人行于這世間了。

那小兒顫抖着手,将一直緊握在手中的木簪子放到他爹的手中,攥緊了再将他的手合放在胸口。

那簪子平平無奇,木質一般,唯一值得稱道的是上頭刻着的瘦金小字:泛。

顧枳實随意地将目光掃過,卻被那簪子吸引去了注意力。他分明記得,當時那陣法之中,有一只相似的木簪就躺在溫曙耿的腳邊!

又聽那小兒喃喃對他爹道:“爹爹,你別尋娘親了。陰曹地府,定能相見。”

尋?顧枳實腦中一道光閃現,那秀才作此舉動是為了尋人?他目光逡巡,卻只在地面上找到了被震碎的木簪殘料。

方才那恨鐵不成鋼的老婦,已哭成了淚人,抱着小兒嚎啕大哭,悲切道:“苦命的孩子啊!我從小看着你爹長大,他怎麽……怎麽就成了這樣啊!”

那小孩哭紅了眼睛,只呆滞地看着他爹,自顧自道:“爹爹,娘親很快就能跟你見面了,你別難過。”他用小手摸上他爹的眼睛,替他合上了雙眼,動作很慢,甚至把手上的髒污蹭到了他的眼皮之上。

宋子玉向來悲憫,他嘆了口氣,不忍在此時打聽細節戳人傷疤,将眼睛移向了別處。

天生異象,又丢了人命一條,看客們散了個七七八八,只餘幾位對死者真心關懷者在旁連連嘆息。

這幾人談到這男子是天降的文曲星,天資聰穎博覽群書,其才學之高足以蟾宮折桂,只可惜身世坎坷,家族一朝沒落,家徒四壁。

這人與發妻伉俪情深,苦中作樂,辛苦耕耘,一時為當地美談。一月前,妻子病重辭世,這對神仙眷侶終做了苦命鴛鴦。

顧枳實尚且聽得心煩意亂,宋子玉更是滿腹憐憫。

顧枳實心中疑窦未消:他為何忽然自絕獻祭?那是什麽陣法,難道能叫死者回魂?

他不似宋子玉心軟,興許有些感嘆人世無常,但更多的,他憎惡這人賣兒子,更恨他讓自己的師父險些遇難。

一切正亂作一團時,皮靴子的踏步聲卻格外清晰地響起。一黑衣男子行至那小兒身前,手持着那張賣身的白紙,以一種公事公辦的冷漠聲線道:“我買下你,給我家小姐當書童便可。你爹我們會替你好好安葬。”

顧枳實微怔,那男子衣襟上暗紋浮動,劍形刺繡隐隐閃現在雲紋之上,分明是吞雲教的弟子。

顧枳實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這人,見其衣着裝束與尋常弟子無異,生得端正,不像是歪門邪道蓄意冒充。可他們吞雲教內除方始影外皆為男子,何來小姐一說?

那小孩雙目通紅,瑟瑟地往他父親的遺體後縮了縮,分明是畏懼的樣子。他小聲道:“我不賣。”

白衣弟子面無表情道:“乃父既已寫下白紙黑字,便算作遺言。小小年紀,便要違逆父命不成?”

小孩兒淚水迷蒙,崩潰般大叫:“爹爹才不是要賣我!他只是為了尋回我娘親!”

那弟子只是拿出了錢袋。

小孩兒往後躲得更兇,抓着那老妪的胳膊:“嬷嬷救我。”

那老婦心疼小兒,做悍婦狀以老母雞護崽的姿态道:“我先買了!孩子跟我走。”

黑衣弟子不緊不慢地瞥她一眼,抖抖那白紙:“上頭寫着二十兩,如此多銀兩,你可拿得出來?”

老婦黑了臉,憤憤地瞪着那弟子,強撐着道:“怎麽沒有!”

黑衣弟子只是眼神示意她:拿出便可。

那老婦衣着樸素,自然拿不出銀兩,支支吾吾地把孩子往身後藏。

宋子玉看得冒火,正要出言相救,就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我有銀子。”

溫曙耿不知何時醒來,他虛弱地靠着顧枳實,沖那小孩兒招招手:“過來。”

那小孩兒發着抖,畏懼地看着溫曙耿,想到剛才他溫柔遞給自己的糖葫蘆下意識以為他是個好人,再念及他爹爹見到此人時的瘋癫狀,又猶豫着不敢動。

溫曙耿便對着那弟子,掏出了錢袋,神情淡然:“我有銀子。”

那弟子皺眉,顯然對他此舉有些發怒:“這位公子,總得要講個先來後到吧。”

溫曙耿一笑,兀自扭頭對顧枳實道:“我講先來後到嗎?”

顧枳實見到記憶中無比熟悉的笑容,剎那間心頭萬般滋味,未及思量便順着他的意道:“從來不講。”

溫曙耿挑眉,輕輕推開他扶着自己的手,站直了道:“正是如此。”他慣會裝一副纨绔子弟模樣,虛張聲勢,暗充霸道。

接着卻換了副正式的神情,冷傲又絕不盛氣淩人,他對着那弟子道:“買賣之事,豈能以活人為貨物?我即便有二十兩,我也不配買下一條命。抱歉,你也是一樣。”

那弟子自然不服氣,正要動怒,顧枳實便站到溫曙耿前頭,輕聲重複:“抱歉。”

正是溫曙耿從前教他的那樣:禮不可廢,但絕無退步的可能。

那弟子卻也并非什麽粗野莽夫,與顧枳實目光對峙着,實在敵不過對方的沉靜和不容抵抗,尋思着這人并非能夠随意拿捏的小魚小蝦。

他識時務,便轉向那小兒,和藹道:“跟我走可好?這并非買賣,我家小姐溫文爾雅,性情和順,做她的書童,她定不會虧待你。”

小兒仍舊不語,怯怯弱弱地盯着地面。

顧枳實按捺着心思試探問道:“你空口白話,如何叫人相信?你家小姐,姓甚名誰,如何證得溫文爾雅?”他質疑,“若真為大戶人家小姐,何必大費周章當街買此小童?”

顧枳實身處高位,見過他的弟子并不算多,顯然這位從未見過他。那弟子冷笑道:“閨閣小姐的名諱,怎麽能叫你知道?”

見對方并非無知狂妄之徒,顧枳實若不表明身份恐怕撬不出什麽消息來,便不再浪費口舌與他言語。

溫曙耿這時便自顧自走到那小孩兒身前,溫言細語道:“你若不願跟他走,可信我?”

小孩兒尚未開口,那老妪便防備道:“無事獻殷勤,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溫曙耿一笑:“一則,我樂意。再則,他的父親跟我有些連我也尚未得知的淵源,我好奇。所以我願幫幫他。不過,去留由他自己決定。”

溫曙耿又伸過手,摸了摸小孩兒的頭發:“你自己考慮便可。”

那小孩兒怯生生的,許是他皮相太好,難讓人心生惡感,小孩兒盯着他好半天終于下了決心道:“你能不能送我去我舅父家?”

溫曙耿道:“當然可以。”又道:“舅父為何不接濟你家?”

小兒神情黯然:“舅父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還不知道這些事兒呢。”

溫曙耿目光下移,看着那男子手裏握着的發簪,直截了當地道:“為何你方才說你爹并不想賣你?”

小兒泫然欲泣:“爹爹說,娘知道了他要賣我,一定會回到這裏,魂魄不散,就能重返我們身邊。”

溫曙耿心思轉動,面上只輕輕點頭,撫慰了孩子一番便起身對那弟子道:“這小孩願跟我走。看來,閣下只能空手而歸了。”

那弟子臉色陰晴不定。

顧枳實甘為溫曙耿的侍衛小厮,再度替他傳言,面無表情道:“請。”

吞雲教教規森嚴,嚴禁弟子肆意與人起沖突,那弟子見此事已成定局,憤憤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小孩兒:對不起,我看臉。

前三章已修。明天繼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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