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清晨,一滴露水緩緩順着葉脈墜落。

溫曙耿猛地睜眼,下意識以為自己定置于冰天雪地之中,卻不料周身暖和,而鼻息交錯間,他瞧見對面的人。

顧轶。溫曙耿心上一顫,十日之期,對方守諾而歸了。他稍稍一動,發覺自己雙手被握着那男子手裏,捂得溫暖。

身下松針的清新味道卷了上來,壓過塵土氣息,叫溫曙耿有些遲鈍的頭腦漸漸清醒。

這時顧枳實也已醒轉,剛睜開眼便忙不疊地問他:“可好些了?傷口還疼麽?”

溫曙耿直視着他,沒回答這問題,只屈起手指在他掌心裏撓了撓。

顧枳實頓時耳根通紅,羞窘地避開他的目光,磕磕巴巴地道:“抱歉。我……我瞧你冷得慌,唐突……了。”

他立刻松開了手,尴尬萬分,幾乎不知道該把手往哪兒放。溫曙耿把他舉動都瞧見眼裏,心裏動了動,暗自覺得好笑,道:“我是什麽閨閣姑娘,輕薄不得麽?”

顧枳實讪讪道:“是我不好。”又小心翼翼湊過去,替溫曙耿攏了攏身後的大氅,怕風灌進去叫他着涼。

大氅貼上脊背,溫曙耿忍不住嘶了一聲。

顧枳實慌忙道:“弄疼你了?”

溫曙耿道:“背上被樹枝劃破了,有些疼。”

“昨夜太黑,我沒瞧見你背上的傷,沒替你上藥。”顧枳實懊惱,又道,“現在上點藥粉吧?”

溫曙耿點頭。他正要俯卧下身,方便顧枳實替他上藥,卻被攔住了。

那少年細心至極,在照顧他一事上半分不見外,竟直直将他抱起來,另一手将大氅裏側向外鋪開在松針上,才小心翼翼将他放了上面。仿佛對待的是個易碎的瓷器,細致珍重得不像話。

溫曙耿抿唇,任由他動作。可這人抱他抱得自如,手指将要覆上他衣裳之時,卻又遲疑。

這氣氛旖旎,弄不好便要生溫。溫曙耿雖是愛捉弄人的性子,卻不愛裝模作樣。既入江湖,更添幾分灑脫心性,便自己大方地解了衣裳,露出背部。

那光裸的肌膚上,布着好幾道血痕,高高腫起,看着便疼。顧枳實眼一紅,更恨自己來得太晚,沒好好護着師父。

一邊為溫曙耿上藥,一邊輕輕吹氣,唯恐弄疼了他。

說來奇怪,明明他是徒兒,本該受師父照拂,卻處處都照顧着師父,巴巴地想把所有的好全給他。

不知從幾時起,他便清醒時想的是他,午夜夢回時想的也是他,因緣巧合的失憶叫師徒之鏈掙斷,模模糊糊藉由旁的情愫又将彼此勾連。

到底是年紀與日俱增,該是少年躁動的那幾年他壓抑身心,此刻卻浩浩蕩蕩,傾囊而出了。

上藥後溫曙耿便急着去尋宋子玉,昨夜實在兇險,縱然知道子玉身有藥粉,但那也不是頂厲害的東西,不過杯水車薪。倒是他寡不敵衆,恐怕并不能抽身而退。

顧枳實知他心急如焚,不好阻攔,只能拉他與自己同乘一馬,牢牢把人摟在身前。

一路風聲催逼,冷得人牙齒打顫。再回到昨夜那處,只見一片鮮血淋漓中屍身堆疊,顯然此地經歷了一場惡戰。

溫曙耿幾乎站不穩,踉踉跄跄地走近,也不要顧枳實扶着,仔細辨認了沒有宋子玉,才稍安下心。

又追出一截,方在前頭林子裏見到子玉留下的布片。那布被鮮血染成暗紅色,上頭被人用燒焦的樹枝畫了只三足鳥。

捏着那布片,溫曙耿手指顫抖着,卻勉強定心道:“子玉定是逃出生天了。”

那樹下幹涸的血跡觸目驚心,顧枳實也不知如何接話,宋子玉危難之際死死護住他的師父實在叫他感激,而他孤身一人應對追兵,定然傷得極重。

溫曙耿将那布條放進袖中,三足烏指示已經足夠明顯,他擡頭,看向顧枳實:“我們得盡快趕去虛陽城同子玉會和。”

顧枳實欲言又止,他雖然不通醫理,但溫曙耿虛弱至極,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出。他實在舍不得再叫他颠簸受罪了。

虛陽城地處北方,又離此處十分遙遠,短日內不能抵達。然而知己之情又如何能辜負,兩人終是一路披星戴月,向苦寒的北地行進。

深夜裏,東風吹刮得人睜不開眼,手指僵硬,幾乎握不住缰繩。顧枳實一定堅持要與溫曙耿同乘一馬,又牢牢将他護在身後,替他擋風,又不由分說地将大氅披在他身上,把他裹得嚴嚴實實,自己卻一聲不吭地經受了不少風霜。

兩人所至之處地處偏僻,荒郊野外,難尋有人煙處。天氣實在是太冷了,溫曙耿靠着顧枳實的後背感覺到他也微微哆嗦着。

手臂環上身前男子的腰,溫曙耿貼着他的後背輕聲喚他:“顧轶,我們尋一處山洞,避避風。你的身子好涼。”

那少年分了一只手來碰了下他的手背,另一只手仍穩穩握着缰繩,道:“我沒事的,你手好冷,難受麽?”

原本溫曙耿心急如焚,這時聽了他這句滿是關懷的話,頓時覺得十分愧疚。他再心急于子玉也無半分助益,倒難為這少年為了他吃苦。他不由得更緊地摟住了顧枳實的腰身,道:“不是我的手冷,是你凍得沒知覺了。”

顧枳實知他心裏難受,因此沉默寡言地行了一路,這時既小心翼翼又極其喜悅似的,忍不住側頭道:“你在心疼我麽?”

這話叫溫曙耿聽得心頭發顫。仿佛撞上堵柔軟的牆,不是被撞痛了,只是心髒依舊因着意外而咚咚作響,被摩擦的皮膚發燙,而酸軟的感覺不要命地漫開來。

他将臉頰也貼上顧枳實的後背,另一只手繞前去替他握住了缰繩,道:“很心疼。歇歇吧。”

“好。”顧枳實從來便聽話。找了處山洞,又拾來柴禾,燃起旺旺的火焰。

溫曙耿臉色蒼白,斜靠着山壁。他沒什麽力氣,只好看着顧枳實忙裏忙外。

他的目光沉靜地掃過,只見那男子側臉被火光映亮,線條堅毅,微抿着唇,不似個招姑娘的容貌,稍嫌有些冷淡。

這人偏偏又看向了他,俊俏也是真俊俏,那五官生得精細,挑不出半點毛病。只是眉間微聚,眉尾又極其舒展,飛向鬓角,形成兩道劍眉。

劍麽,該是無情而凜然的。可每當那雙眼望過來,劍氣總化為烏有,只是幹幹淨淨的放着他而已。

溫曙耿心頭松動,輕聲問:“回去這幾日,把事情都解決了嗎?”

顧枳實行至他身側,乖順地蹲在他腳邊,像個答先生問的學生,認認真真地回答:“雖有些棘手,但總算圓滿解決了。”他頓一頓,又道,“我回去是為了……”

“不必告訴我這些。”溫曙耿打斷他,看着他的眼睛道,“我知道你不便說這些,那便不必說給我聽。”

顧枳實怔住。

溫曙耿故态複萌,笑道:“但我願意聽聽你同那舊日被師父拆散的青梅竹馬的事情。”

顧枳實耳根發燙,想起這是此前他倆閑談時無意中說的事兒。這惡人從前就不許他同小姑娘玩兒,這時還來調侃他,顧枳實小聲反駁:“哪裏有什麽青梅竹馬,不過一起說說話罷了,統共也沒幾句。”

溫曙耿挑眉,笑得更歡,話也更酸:“驚鴻一瞥,經年不忘,豈非金玉良緣的絕配橋段?若有一日,斯人再度聚首,是否也要淚落沾襟,兩相看,兩相思的?”

顧枳實被他取笑,羞窘至極,偏是個說不過他的,只好看着他,搜腸刮肚記起一句詩,慌慌張張地就丢了出來:“我倒只聽說過‘兩相思,兩不知’的。”

一着不慎,滿盤皆輸。溫曙耿閱話本無數,最是愛學那浪蕩子說些俏皮話,卻實在招架不住眼前少年這般的赤誠幹淨。他忍不住笑出聲,雙眼彎起:“知道了,不笑話你了。”

兩相思,兩不知?非也,溫曙耿心知肚明。

石壁太涼,顧枳實皺着眉瞧了半天,仍見溫曙耿不在意地靠在上頭,忍不住道:“別靠在上頭了,很涼。”

溫曙耿笑了下,道:“無妨。我沒什麽力氣,靠着要省力些。”

顧枳實湊近他,又轉過身,道:“靠着我的背吧。我擔心你着涼,本來就那麽虛弱了。”

少年寬廣的背就在前方,那衣料柔軟幹淨,覆在此地仿佛就是為了來做讓他休憩的眠床,暴露後背是多危險的行為,可他這麽輕易地就對着他轉身。

溫曙耿把手搭上他的背,很輕地問了句:“顧轶,我其實一直很想問,為什麽上次你會突然告訴我,你萬分信任我?”

縱然感動,縱然在情愫的指引下溫曙耿也說出了信任他的話,可他并不知道這原本陌生的少年為何突然說出那番話。

貼着他的背的那只手,沒有如預料中一般感到那少年背部的僵直,縫隙裏一絲風也漏不進去。手掌和背部嚴絲合縫地貼合着,溫曙耿幾乎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說話時胸腔的震動。

顧枳實沒有回頭,極其認真地回答:“因為我知道,信任只能靠信任來換得。我從心底裏渴望得到你的信任,所以,不顧一切也要信任你。”

似乎還可以追問,為什麽渴望得到我的信任?但溫曙耿垂眸,不再問了。山洞裏此刻寂靜無聲,只剩火光搖曳,他那顆痣也微微晃着。知道了他回應的信任是值得的,也就夠了。

“你的背也是硬的。”

顧枳實屏着氣,只怕在這關頭答得不夠穩妥,失了師父的歡心,沒想到等來的是一句似抱怨似調笑的話。

好在顧枳實不是傻子。

他轉過身,對上溫曙耿的雙眼,小聲道:“我的懷裏,是軟的。你願意叫我抱抱你嗎?”

溫曙耿明明自己羞窘得厲害,還是要臊他:“上次那客棧裏、還有昨夜,你摟得還不夠緊嗎?”

顧枳實心跳如鼓,那時候摟歸摟,情形總不同于現下的。像這樣子,兩人都清醒着,去抱他,去抱師父……

他只是個情窦初開自己也不明白的少年,哪裏耐得住性子,等回過神來已經牢牢摟住了那副清瘦的身軀,臉頰貼着他微涼的發絲,小小聲哄着:“是軟的吧?舒服嗎?”

書齋老板幹了件大壞事。盡管那春宮冊已傳至師楠手中,溫曙耿倒也不是一頁都未曾翻看過。這時聽了顧轶低沉的嗓音,溫曙耿耳中轟然作響,火燒起來一般紅透了整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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