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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雕像足有一人高,囊括五官和四肢的雛形,神态接近新古典主義。被冷色調的臺燈一照,映出了大理石獨有的光暈。
或許是因為不喜歡展示一個半成品,陸明遠用絨布蓋住了雕像。他到底還是很在意陌生人進駐家門,而且缺乏待客的熱情。
他敲響一間卧室的房門,安排道:“你住這個房間。”
頭發濕了,外套上沾着雨水,他迫切地想洗澡。但是蘇喬還在這裏,她提點道:“你爸爸在宏升集團做董事長助理,做了三十多年,今年一月份,董事長出車禍去世,股權也沒有變更……董事長有三個兒子,五個孫子和孫女。”
陸明遠對這一場豪門争奪戰有所耳聞。
今年二月,他收到父親的郵件,對方說要放下國內的事務,來歐洲散心。
他意識到父親想從商業糾紛中抽身。
一個在名利場摸爬滾打三十載的中年人,最後将自己的砝碼壓在了血緣關系上。他沒有暗示兒子如何幫助他,陸明遠也沒有主動詢問。
蘇喬自認看準了時機。
她接着說:“我老師是你父親的私人律師,為他工作了三十年,把他當成了朋友。”
陸明遠脫下外套,随手搭在衣架上:“付費的朋友?”
“這麽說也行,”蘇喬退讓一步,委婉道,“不管怎麽樣,他們有三十年的交情。”
陸明遠道:“我和你也有一天的交情。”
他拎着浴巾走進衛生間,反鎖門的“啪嗒”聲,似乎格外清晰。花灑噴頭被打開,蒸汽肆意蔓延,他站在一片水霧中,想到還要和蘇喬共處一室,心情就變得更煩躁了。
蒙了霧氣的鏡子照出他的身形,無論正面還是側面,都經得起苛刻的考量。可惜這幅景象無人欣賞,就連待在卧室的蘇喬,也沒有半點旖旎心思。
她恰如一位本分的客人,坐在指派的房間裏,低頭查看自己的郵件。
窗外的風雨如水幕一般,接連不斷,沖刷着單層玻璃。白日的喧嚣在雨水和夜晚的雙重洗禮中消失殆盡。被遺忘在窗臺上的花盆就像海浪中的孤島,土壤豐沃,但是遍布雜草,永遠開不出三色堇或者旱金蓮。
天不遂人意。
收到的郵件顯示,哪怕蘇喬遠赴英國,她的努力也可能是徒勞。
她給自己的秘書發消息:“一個禮拜之內,要是一無所獲,我就回國。”
秘書二十四小時在線,很快附和道:“好的,我會跟進技術組。”
再怎麽依賴技術組,也無法改變她們的處境。
這一句真理,蘇喬和秘書都沒有點破。
蘇喬仍然在努力掙紮,用最快的速度回複今天的郵件。她既可憐自己孤軍奮戰,又無法拉攏得力幹将。但她的優點在于,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她就會堅持到底。
等她忙完,已經是淩晨一點。
房門外還有腳步聲,陸明遠也沒有睡覺。他四處走動,像個游蕩的守夜人,後來他終于停了下來,卻傳出一陣響亮的剁刀聲。
刀刃敲擊在硬物上,發出“咣當、咣當”的重響。
富有節律,讓人心驚。
一個深居簡出、愛好匮乏的青年男畫家,在淩晨時分揮刀,惡狠狠地砍着什麽。還有回來的路上,他對待酒鬼的兇煞态度、一言不合就罵髒話的習慣,總算讓蘇喬明白了,陸明遠這個人呢,表面上冷靜,像座冰山,其實脾氣不好,易燃易爆。
她打開了房門,直奔聲源而去。
陸明遠就在廚房,背對着她,右手拿着一把菜刀。
蘇喬把防身的小型電棍塞進衣服口袋,熱絡又懇切地問他:“嘿,這麽晚了,你在做什麽呢?”
“做雞。”陸明遠回答。
“做雞?”蘇喬笑出了聲音。
陸明遠聽出她的歧義。他将菜刀立在木板上,拿起英國樂購超市常見的整只雞的包裝盒:“我想炖雞湯。犯法嗎,律師?”
蘇律師笑意不減。
她道:“你想吃就吃啊。”
廚房燈光偏暗,蘇喬忽然走近。或許是因為剛洗過澡,她身上沐浴液的香氣掩蓋了雞肉的腥膻味,半幹半濕的長發搭在後背,讓人聯想起湖中水妖。
她換了一條睡裙。
裙擺剛好遮住膝蓋,一雙長腿雪白如玉。
陸明遠瞥了一眼,心裏想的卻是——她帶上了睡衣,果然早有準備。
他舉刀繼續剁雞塊,像是沉默寡言的樵夫,在深山中劈柴拾薪。很快處理完整只雞,他又把所有材料扔進鍋裏,加水、放鹽、按下開關,就甩手不管了。
蘇喬在他身旁道:“等你炖好這鍋湯,能不能分我一碗?”
她放緩了語氣,漫不經心:“我只要一碗。”
陸明遠用毛巾擦了擦手,答非所問:“你的房間還亮着燈,你幾點睡覺?”
蘇喬思忖片刻,實話實說:“淩晨兩點。”
陸明遠就把毛巾挂在脖子上,道:“你來看火候,我先睡了。”
蘇喬聞言一愣。
她看着陸明遠離開,背影颀長又挺直。他的背部肌肉一定勻稱而緊實,寬肩窄腰,雙腿修長,所以即便穿着普通T恤,也能吸引蘇喬的目光。
她心中有些好笑,覺得陸明遠有趣極了。
次日一早,天光大亮。
昨晚的雨一直沒停,到了早晨,雨水牽扯出霧氣,街頭巷尾的房屋都沉浸在薄霧裏。遙望遠方,還能見到高聳入雲的教堂尖頂,以及頂端伫立的十字架。
畫眉鳥栖在枝頭清啼,胡桃樹下交織一片綠蔭。
林浩一手牽着他家的狗,從斑駁的樹影中走過,隐約聽到有人叫他。他回頭,瞧見蘇喬舉着一把傘,正向他走來。
林浩原地站直,和她打招呼:“呦,早上好啊。”
他與蘇喬間隔一米,态度也很客氣。但是他家的狗一反常态,搖着尾巴向前撲,爪子差一點就搭到了蘇喬。
林浩手上使勁,把狗往後拽,輕拍它的腦袋,教育道:“怎麽搞的,給我坐好。”
那只狗聽話地趴下,尾巴還在使勁搖。
“我家裏人也喜歡養狗,”蘇喬忽然說,“尤其是大型犬。”
她家的花園有專門的犬舍,配備經驗豐富的訓犬師。當然了,這些細節她不會說出來。
林浩笑道:“我這條狗呢,膽子很小,不怎麽搭理陌生人。今天它倒是轉了性……”
蘇喬聽出他的言外之意。
她立刻自我介紹:“林先生你好,我是陸明遠的私人律師。我在金城事務所工作,也和你郵件溝通過。您應該記得我吧?”
林浩握緊了狗繩,雙手揣進衣兜,順水推舟道:“記得記得,你們是幫陸明遠的爸爸做事,對吧?”
尚不等蘇喬回答,林浩又調侃道:“昨兒晚上,我見到你和陸明遠回家,我還挺驚訝的。他從不帶姑娘回家,不知道為什麽帶了你。”
為什麽呢?
其實蘇喬也不确定。
她笑着打趣:“也許陸明遠看出來了,我是會死纏爛打的人。就算他不帶我,我也會跟着他,守在他家門口。”
講完這一句玩笑話,蘇喬補充道:“合同非常重要,我必須和他當面談。陸明遠相信我們事務所,我們也不能讓他失望。”
林浩點頭,随口問她:“今天早上,你沒找他談正事?”
蘇喬嘆了一口氣:“他很早就起床了,然後就出門了。”
而且,她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那時候天還沒亮,蘇喬聽到一陣關門聲。她連忙從床上爬起來,撩開窗簾的一角,發現陸明遠已經走出了院子。
窗外細雨蒙蒙,烏雲籠罩了天空,陸明遠卻不打傘。他只穿了一件防水外套,戴着一頂黑色鴨舌帽,帽子的邊沿壓的很低。
蘇喬不理解他的舉動,林浩倒是了然于心:“哎,陸明遠其實懶得很,他平常都是中午起床。他要是早起,就說明他心情不好。”
——他要是早起,就說明他心情不好。
蘇喬記牢了這句話。
和林浩分別之後,她去了一趟旅館,拿到了自己的行李箱。等她把行李箱拖回陸明遠的家裏,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并非她故意浪費時間,只是因為陸明遠的家太偏。
碰巧今日,他家還來了客人。
門縫半開時,隐約能聽見交談聲。
熱咖啡的香氣在客廳飄散,茶杯碰到玻璃托盤,發出細微的響動,端着杯子的男人坐在沙發上,循循善誘道:“Kevin,這是一個不能錯過的機會,你不是一直想在倫敦辦畫展嗎?”
他喝了一口咖啡,目光一轉,恰好和蘇喬對上。
蘇喬扶穩了行李箱,想起“Kevin”大約是陸明遠在外面混的藝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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