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蘇喬抓緊陸明遠的袖子,似乎被他的話吓了一跳。

她問:“誰會帶着手槍來找你?你仔細想想,得罪什麽人了嗎?”

陸明遠否認:“我能得罪什麽人。”

他扶着木櫃站了起來,聽到室外傳來警車的鈴聲——周圍有人報警了。陽臺逐漸變得嘈雜,林浩牽着狗站在院子裏,向警方彙報他的所見所聞。

天幕早已黑透,林浩提心吊膽,斷斷續續地複述道:“我當時在客廳,我家狗在院子裏,它忽然叫了起來。先生,如果你也養過狗,你可能會懂得分辨狗叫。”

他省略了形容詞,直接奔向主題:“我從窗戶裏看到,有個穿褐色衣服的男人翻牆進門。我向你們保證,他戴着黑色頭套……”

林浩最後說了一句:“然後我就報警了。”

話音未落,陸明遠和蘇喬雙雙出現。

警察的盤問持續了半個小時,可惜他們一無所獲。現場沒有人員傷亡,沒有財物失竊,陸明遠也沒遭受惡意威脅,所有人都講不出前因後果。

戴頭套的男人消失在監控範圍內。這件事,很可能會不了了之。

送走警察後,陸明遠坐在了門前的臺階上。他伸直一雙長腿,視線延展到遠處,夜空中星盞明亮,能照到看不見的地方。

蘇喬陪他坐着,仍然保持距離。兩人不複地下室的親密,畢竟當時狀況緊急,情有可原,當槍鳴銷聲匿跡,他們的關系好像回到了原點。

林浩家的邊境牧羊犬就趴在蘇喬的腳邊。蘇喬雙膝并攏,彎腰去摸這只狗的腦袋,它安靜地接受撫摸,而它的主人卻忽然發話:“陸明遠,這事不能就這麽算了,誰知道那人是神經病,還是什麽兇殺犯?警察不是說了,明天還要聯系你。”

陸明遠靜坐片刻,忽然道:“這裏的房子都有好幾十年了,社區老,地方偏僻,到了半夜,街邊都是操天操地、神志不清的酒鬼。偶爾有人翻牆進來……”

他頓了頓,近似安撫道:“說得通麽?”

“通個屁!”林浩拿出打火機,随手點燃一根煙,“哪個酒鬼會戴頭套?哥們,不是我吓你,我聽見了奇怪的聲音。”

他屏息抽煙,罵了一句髒話:“去他媽的大城市,還不如住在鄉下。”

“哪裏都他媽一樣,我在鄉下聽過槍響,”陸明遠實話實說,“家家戶戶都有獵槍。”

林浩熟悉他的經歷,脫口而出道:“就是你剛來的那會兒,你爸爸把你放到鄉下的朋友家……你跟着他們打過獵,也算見過世面。”

他接着說:“反正我覺得,這事兒不簡單,你自己看着辦吧。”

蘇喬來找陸明遠之前,就知道他只和幾個人關系近——這些人裏,包括林浩、江修齊、以及他在鄉下的朋友。

但是哪怕面對林浩,陸明遠依然有所保留。蘇喬初步判斷,陸明遠不打算對任何人坦誠,他總有自己的想法和計劃。

夜半時分,家中燈盞盡滅。

陸明遠正對着電腦屏幕,審視一封來自他父親的郵件回複。他很少主動聯系父親,今日算是破天荒。

不久之前,父親放了他的鴿子。陸明遠得知父親一切平安以後,再沒有反饋任何信息,而今,他提到了今晚的不速之客,以及陽臺上那一聲莫名其妙的槍響。

父親回答道:“我在意大利的朋友家做客,這是目前為止最安全的地方。HS集團找到你頭上了嗎?你來意大利吧。咱們商量商量,要不要回國。”

郵件中的“HS集團”,指的就是宏升集團,也是父親工作大半輩子的地方。宏升集團的董事長在今年一月車禍去世,随後他的長子宣布暫代總經理一職,由于衆多高管來自家族內部,宏升的诨名便是“蘇氏集團”。

董事長在職期間,并不滿足于合法經營。他開了幾家挂名藝術品公司,與境外團隊合夥走私,在拍賣會上大量洗錢,做了數不清的假賬——陸明遠清楚地知道,他的父親是協助者。

因為父親曾經試圖拉攏他。

父母早年離婚,陸明遠被送出國。他在寄宿學校長大,每逢學校放假,就借住在父親的朋友家,跟随幾個叔叔打獵、釣魚、騎馬,一度想活在原始森林裏。

他的文化課成績不好,數學和法語尤其差。只在藝術上表現出色,收到了老師的熱情鼓勵。選擇大學的時候,他問過父親的意見,直到那一刻,陸明遠的父親才知道,原來兒子喜歡搞藝術。

父親對他大力支持。

緊随其後的,便是一番坦白和剖析。

可惜陸明遠無法接受。他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大約有兩年毫無聯系,雙方關系不冷不熱,處在一個幾乎崩斷的臨界點。

其中的彎彎繞繞,他不能和林浩說,也不能告訴江修齊。況且父親一向行事隐蔽,極少和陸明遠見面,他對親生父親的了解,可能比不上事務所的律師。

陸明遠的思緒亂七八糟,卧室房門又被人敲響了。

他回頭,見到蘇喬。

蘇喬抱着被子,道:“喂,你這裏空間挺大的吧。”

陸明遠反問道:“什麽意思,你想睡這間卧室?”

蘇喬毫不客氣地進屋,用腳勾過門,“啪”的一聲關上了。但她并沒有走過來,她只是站在門後,敘事一般平靜道:“那個戴着頭套的男人,今晚還會再來嗎?我想了想,和你待在一起更安全。我不準備睡覺,我來守夜吧。”

陸明遠沉默不語。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我帶你去林浩家,他們家也有空房間。晚上睡覺,你把窗戶和房門反鎖,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國。”

單從語氣來講,他沒有半點留戀。

蘇喬拒絕道:“林浩是目擊者之一,你确定他們家是安全的?對方的來歷,我們都說不清,而且他什麽都沒做,只是打了一顆子彈。因為裝了消音器,只有二十米之內能聽到槍響,我懷疑他在示威,你有什麽懷疑對象嗎?”

陸明遠從座位上起身,重複道:“懷疑對象……”

他開玩笑一般地調侃:“比如你麽,小喬?”

陸明遠随口一說,蘇喬臉色大變。

她好像遭受了天大的委屈,整張臉一霎毫無血色。嗓子眼裏滾出一聲笑,她直勾勾地盯着他,問了一句:“陸明遠,你認真的?”

陸明遠尚未回答,蘇喬就把被子扔在了地上。她扭頭便走,頭也不回,冷聲摔話道:“我今晚回國,祝您好運,陸先生。緊急報警電話是999,你這種不用智能手機的人,最好設個一鍵按鈕。”

卧室房門被敞開,她穿着一條連衣裙,越發顯得身形單薄。

蘇喬走得如此硬氣,偏偏什麽東西從口袋裏掉出來,讓她不得不彎腰去撿。

——是那條石雕的小金魚。

小金魚趴在卧室的地板上,如同擱淺。燈下照出圓潤的魚鳍,光澤的鱗片,它一動不動,依然栩栩如生。

陸明遠至今記得雕刻金魚時的心情。他去郊外釣了一天的魚,一條都沒有上鈎,回程的時候,在路邊撿了一塊好看的石頭,随手揣在背包裏,到家就開始動工。

而今,那條金魚,又被蘇喬捉住了。

陸明遠站在蘇喬面前,也不知道為什麽,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想惹毛她,他引用蘇喬剛才的話:“大晚上的跑出門,你比我更需要999。你的手機有沒有一鍵按鈕?”

蘇喬無話可說。她搭上了他的肩膀。

陸明遠站在原地,沒有反應。

蘇喬左手握緊了金魚石雕,手臂逐漸環住他的脖子,她一定要和他說點什麽,打消他全部的疑慮。心裏是這樣想的,身體自然向他靠攏,她記起地下室的擁抱,滿牆的風景油畫,昏暗不明的燈光,還有他看她的眼神——她竟然越發的,啞口無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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