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敲門聲打斷了蘇喬和陸明遠的談話。

蘇喬望向了別處,陸明遠仍然在看她。他從座位上站起來,拉攏她的衣襟,動作自然流暢,好像他才是這間套房的主人。

“你換個衣服吧,太不像話了,”陸明遠再次勸誡,“我去看看誰在敲門,應該是服務生。”

他走出卧室,“砰”地一聲帶上房門。

24號套房的正門就在幾步之外。陸明遠并沒有多想,他随口用英文詢問,門外的人便回答:“你好,前臺接到了電話,我是經理叫來的水管工。”

隔壁漏水是事實,進一步檢查也合情合理。陸明遠掂量片刻,給這位水管工開門了。

“我叫約翰,”水管工笑了起來,“負責檢查和修理。”

約翰身高一米八五,年紀在三十歲上下,棕色頭發,蓄着絡腮胡。他顴骨頗高,眼神倒是和善,手上拎着一個黑色箱子,刻了幾行規整的意大利文字。

“水管在哪裏?”約翰問道。

這間羅馬旅館位于巷子中央,外觀古老,裝修風格守舊,最高也不過四層樓。前臺服務生的英語帶着卷舌口音,修水管的工人約翰反而吐詞清晰。

陸明遠擡起手,指向洗手間,接着道:“就在那裏。”

與此同時,卧室房門半開。蘇喬換了一身連衣裙,從卧室走出來,她的目光越過陸明遠,落在了約翰的身上。

約翰笑着點頭。

夜晚仍在延續,時鐘指向了十一點半,黑暗籠罩了整座城市,旅店依然燈火通明。

蘇喬心想,現在還來檢修水管,意大利人真敬業。她自覺站到陸明遠的身後,距離他的脊背很近,那個水管工就看了過來,友善地詢問:“你們是新婚夫妻嗎?”

“不是,”蘇喬搶先回答,“我和他度蜜月,不會選在羅馬。”

約翰提着他的工作箱,扶上了洗手間的門框。他似乎充滿了工作興致,一邊彎腰打開箱子,一邊又愉快地問道:“為什麽不選羅馬呢,小姐?”

蘇喬道:“因為不安全。”

約翰的動作稍微停頓,左手已經伸進箱子內部。手槍口徑出現的那一瞬,蘇喬呼吸停滞,她原本只是無聊試探,沒想到腹诽成真了。

比起蘇喬,陸明遠的位置更靠近約翰。他如同脫缰的野狗,飛快沖向約翰的立足處——慢一秒的下場就是死,他當然知道這一點,爆發力強到可怕。

陸明遠父親的某一位朋友,常年住在英格蘭鄉間,最擅長打靶和空手奪槍。每逢陸明遠從學校回來,這位叔叔都要變着法子訓練他——因為自己沒有兒子,他又不想讓技藝失傳。

可惜陸明遠只學到了皮毛。

他極快地握住槍管,向上反扣,狠踹約翰的下半身,拳頭重錘他的眼球。血液不知何時迸濺出來,像炸開的香槟氣泡,灑在花蔓纏繞的牆紙上。

不過幾秒而已。

空氣中都是濃厚的血腥味。

因為輕敵,約翰小瞧了陸明遠。他只知道蘇喬住在24號房,只要殺了她,就能獲得巨額賞金。他從東歐奔向意大利,潛伏幾日,早已拿到首款——然而24號房間內,除了蘇喬之外,還有別的男人。

約翰的後背都是鼓脹的肌肉,他曾是一名拳擊手。即便陸明遠撂倒了他,也不知道鹿死誰手。

兩人在客廳厮打,約翰明顯占上風。

陸明遠罵了很髒的髒話,全是英文俚語,髒到蘇喬有點聽不懂。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換做她一個人在室內,必然會死于槍擊,魂飛西天。

她踉跄着擰開正門,按住走廊上的警報器,狂踹賀安柏的房門,大聲呼救,發出極限尖叫。

整個旅館都被她驚動。

可她聽到了槍響。

手槍安裝了消音器,爆出子彈的那一刻,聲音沉悶而壓抑,仿佛一根鞭子在牆上抽過,同時勒住了蘇喬的喉嚨。她乍然失去所有力氣,憑空栽倒,但是賀安柏摟住了她的腰。

“大小姐,”賀安柏驚嘆道,“怎麽了,卧槽,別吓我啊?”

蘇喬臉色蒼白,如同死人。

旅館的服務員傾巢出動,其他客人也走過來了。24號房間的窗戶大開,那名兇手越窗而逃,滿地都是淋漓鮮血,還有兩根切斷的手指。

服務員們用意大利語交流,蘇喬一句也聽不明白。她雙目泛紅,眼球充滿血絲,由于握拳太緊,指甲扣進了掌心。

賀安柏呼吸加快,低聲道:“大小姐,你鎮定一點,你有什麽三長兩短,老板那邊也要垮了。”

蘇喬光着腳跑出門,再回去的時候,走得很慢。周圍有人用英語說了一個單詞,“dead”,意為已死。她看向那個無辜的旁觀者,眼神中都是鋒利的刀子。

雖然,她和這個人,想的一樣。

陸明遠必死無疑了。

他又不是職業殺手,怎麽和一個大塊頭硬扛?

走進24號房間時,蘇喬的心髒冷得像冰。她毫發無損,卻在遭受酷刑,陸明遠被人包圍,她費力走近,差一步距離時,她又停了下來。

直到陸明遠開口道:“你沒事吧?”

他屈膝坐在地上,手指完好無損——被切斷手指的人,并不是陸明遠。

但他的手臂受傷了。鮮血浸濕衣袖,滴落在深色地毯上,子彈嵌入肌理,留下駭人的破洞。

一位服務員跪在陸明遠身邊,做了急救工作,連聲安慰道:“先生,救護車馬上就來了。”

服務員沒有說謊。警察和救護車很快抵達,陸明遠被送去了醫院。他的傷口不算麻煩,手術進展十分順利,子彈被安全取出,紗布綁住了左臂。

這一晚,蘇喬一直陪在他身邊。

她起初非常冷靜,一句話也沒說。後來,她捧住了陸明遠的右手,陸明遠先她一步開口:“幸好今晚脫掉了外套。”

蘇喬怔了一怔,凝眸将他望着。

陸明遠繼續說:“不然衣服有帽子,打架不方便。中彈的地方會變成脖子、下颌、或者太陽穴。”

蘇喬咬唇,回話道:“槍聲響起來的時候,我以為你死定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視線掃過他受傷的左臂,帶着淤青的臉,她不由得低頭,胸腔快要燒起來。

陸明遠仿照她的句式,低聲道:“我以為你會被吓哭。”

“我很久沒哭過了,”蘇喬莞爾而笑,“你知道,眼淚沒有用。”

為了引來幫助,蘇喬過度尖叫。她現在和陸明遠說話,嗓子喑啞,她的模樣比他更憔悴,他原本應該懷疑她,卻提不起一點疑心。

如果蘇喬想害他,她有無數次機會。

而他很疲憊,只想睡覺。

被那個假冒的水管工摁在地上打,他的鼻腔還是充血狀态。他有一把很喜歡的、總是随身攜帶的刻刀,今晚被用作鋒利的兇器,切斷了約翰的拇指和食指——陸明遠本來要割他的脖子,但是約翰用手去擋了。

約翰絕非頂尖殺手,陸明遠心想。

他猜不出是誰買兇殺人,誰要殺他,亦或者殺了蘇喬?

無論如何,意大利确實是動手的好地方。近期湧進難民,管理力不從心,附近又有黑幫治轄區,要想調查幕後主使,難說會查到什麽時候。

蘇喬在陸明遠半夢半醒期間,湊近了他的側臉。

她輕輕地吻了他。唇角碰到他的皮膚,她的心弦跟着一顫。

然後她無聲地說:“晚安,你好好休息。”

走出這間病房,門口就是沈曼和賀安柏,他們的神色同樣凝重。這件事的始末已經傳回了國內,蘇喬的父親剛一聽聞,立刻要求女兒回國,不要再找什麽遺囑。

他的建議形同虛設。

蘇喬披着一件外套,走到了醫院外圍。淩晨時分,月光寡淡,冷風灌進她的領口,她越發清醒,緊跟着發問:“我在這家旅館,除了你們兩個,還有誰知道?”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沈曼率先道,“而且,我們用假名預定了房間。”

蘇喬偏過頭,凝視她的眼睛。

不過半晌,蘇喬道:“那個人,僞裝成水管工進門,說明他早就知道,我的房間漏水。他剛進門,就開始說話,沒有立刻動手,是為了搞清楚,房間裏一共有幾個人……”

一旁的賀安柏打斷道:“我也向你保證。不,除了保證,我還能對天發誓,從沒透露過行蹤。”

蘇喬悶不吭聲地發笑:“你說,誰最想殺了我,誰最有可能提前拿到消息,又不願意沾惹一身腥?前天晚上,你派人拿着假槍,去陸明遠家裏放子彈,我和陸明遠待在地下室,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她道:“陸明遠肯定認為,今夜和他搏鬥的人,昨晚就在他家裏示威。”

“我們派人,是為了讓陸明遠……聯系他的父親,”沈曼講出前因後果,由于思維不連貫,她說話有些停頓,“但是今晚呢?那個兇手,不就是想殺人嗎?”

無人發話。

只有空曠的風聲在響應她。

長夜寂寥,星盞零落,蘇喬的手揣在口袋裏,忽然感到手機震動。她擡頭望着夜色,接聽電話道:“喂,你好。”

電話那一頭,陸明遠道:“你去哪裏了?”

蘇喬反問道:“你也開始依賴手機了嗎?”

“我向護士借了電話,”他嗓音低沉,反複确認,“你沒事吧。”

蘇喬掉頭,擡步往回走:“當然沒事,我下來買酒。你呢,傷口還疼嗎?”

陸明遠放松道:“有點疼,麻藥勁過了。我繼續睡了,你早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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