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短篇十四

短篇十四

那是個緬因鎮冰冷的冬天,天氣很暗,黏潮濃重的冷霧一股接一股,像混濁海洋的波浪,緩緩飄動着。霧氣很濃,幾乎遮住了車燈。

Emma坐在車窗邊,她的金發在霧氣的映照下,慘白得像月光。她的額頭發燙,似乎有點低燒,但握着方向盤的手指冰冷得卻像剛從墳墓裏出來。從後視鏡,她看到搭在車後座的羽絨服,和橫放的鼓鼓囊囊的行李箱。

她微微抿着唇,臉色越來越白了,葳蕤的樹叢靜默着,匍匐在黑暗中,時而有飛鳥從枝幹掠起。一股寒顫忽然從背脊攀沿而上,她瑟縮了一下,攏了攏紅夾克。

明黃色的車行駛在熟悉的道路上,這種顏色也稱希望,她曾坐在副駕駛位,躺在男友的膝上,吃着熱乎乎的漢堡,她也曾微微蹙着眉,聽一旁行事古怪的男孩那些怪力亂神的言語。它将她帶到此處,她是英雄,是救世主,是希望。

但她從未找到過自己的希望。

Emma深吸了一口氣,寒冷的空氣像是一塊冰,緊緊地貼着太陽穴。她的額頭越來越燙,手也越來越冷,白蒙蒙的冷霧像是氤氲在她的眸中,兩側掠過熟悉的景色,一切就像是一碗煮糊了的,亂糟糟的粥,她感覺嗓子像是被木塞堵住,這些木屑弄得她骨頭都有些疼痛,她想大叫,想痛哭,卻僅僅只是平靜地開着車。

路邊的景物像雲霧,車燈像雲霧,她慘白的手,車內的空氣,都像是漂浮不定的霧氣。天色漆黑,她甚至能聽見橡膠車輪被擠壓的聲音,像她已經麻木了的知覺被擠壓的聲音,那被擠壓的知覺溢出冷霧一樣濕黏的絕望。她一直在往前行駛着,兩側一直掠過死板漆黑的樹。金發女人凝視着車燈前的霧,她已經有些厭倦這個死寂的夜晚。

她轉過方向盤,有些疲倦地合了合眼,但她強撐着,再睜開眼時,忽然怔在了原地,在不遠處那條刺眼的亮黃色鎮界線上,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她看不清那是誰,心卻猛地跳騰起來。

這跳騰如此猛烈,甚至蓋過了額頭的滾燙,手指的發顫,身體的冰涼。

她猛地踩下了剎車,她的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膛。她有一種隐隐約約的猜測,這種猜測讓她忐忑不安,她忽然覺得,她瞳仁中像是有面鏡子被打碎,而在打碎的那一瞬,新鮮的冷空氣灌進來,一種恐懼攥住她的心髒,她有些呼吸不上來。

但她還是從車裏走下來,她擡起頭的那一刻,看清了站在霧氣裏的人,對方熟悉的黑色卷發,雙手插在大衣裏的站姿,一雙冷冰冰地,惱怒地看着她的褐色眸子。

倏地,就在那一刻,她的心被什麽未知的東西攥住了,她幾乎想縮進車裏。寒意讓她攏了攏皮夾克。對方已經怒氣沖沖地走上前,劈頭蓋臉朝她罵道,“你究竟想幹什麽?Miss Swan!鬧離家出走?”

刺骨的寒意攀上她的脊梁,她看見她緊蹙的眉頭,說出的話的熱氣萦繞在空中,她很冷,想離對方近一點。

“你瘋了不成!”Regina一把抓住她的領子,她那雙剔透的眸子離得很近,裏面是純粹的憤怒。這種憤怒像她說話時呼出的熱氣,又和錐子一樣刺人,金發女人腦子中那塊寒冰,那種莫名的冷漠,與一切一切的隔閡,因着她眼中的憤怒裂開了。

“我不屬于這。”金發女人臉色慘白,她嘴唇掠過一陣痙攣,有些痛苦,毫無希望地看着她。Regina尤其,尤其厭惡她這樣的目光,就像是一只瀕死的小動物,将自己縮在牆角,固執的拒絕着一切的救助。

黑發女人深吸了一口氣,她松開拽着她領子的手,雙手交叉在胸前。她眼中的憤怒冷卻了些,化成了冰冷的嘲諷。

“你不屬于這,難道我屬于嗎?救世主?”她嗤笑了一聲,“怎麽,突如其來的抑郁症,無邊的空虛感,和對自己的無力?你有什麽苦痛呢,你遭受過什麽呢?抱着流膿的傷口苦苦□□,期望得到同情和關愛?你拯救了所有人,就因此要求所有人事事順你心,稍稍違背一點,就鬧着出走嗎?”

Emma擡起頭來看她,Regina知道她該開始恨她了。但金發女人眼中依舊流淌着那毫無波瀾的平靜,她就這麽看着她,鎮長女士忽然害怕起來。

“我知道你為什麽會這樣。”她冷冷地,帶着點斥責的語氣說,“早在前幾天,我就發現你不太對勁了,你經常走神,在談話中忽然走出去。”Regina挑起唇,似乎想用惡劣的言語刺痛她,“你是因為Neal!”

Emma忽然怔住了,微微顫了顫,她的眼中終于有了點生氣,但她那蒼白的嘴唇露出一點苦笑,搖了搖頭。

Regina冷笑一聲,拽住她毛衣衣領,猛地逼她退了好幾步,一直退到挨上車冰冷的金屬殼。

“你不願承認你在生一個小奶娃的氣,你羨慕他,你嫉妒他。你弟弟生活得多美滿,他擁有你落魄時曾經幻想的一切。疼愛的父母,幸福的生活……你一直,一直,在心裏隐隐生你父母的氣,總有東西是歉意彌補不了的!”

“你真可笑啊,Emma Swan。”黑發女人笑起來,“為着這一點對過去的不滿,對嬰兒的嫉妒,就收拾行李,一言不發地離開?你的光明去哪了,你的正義去哪了,救世主,你怎麽像個賭氣的小孩呢?”

“你不明白!”金發女人十指用力地摁壓在車上,她的眸中有什麽在燃燒着。她站起身,毫不畏懼地和她對視着,“已經拯救的世界還需要救世主嗎?我壓根沒生他們的氣!我只是認清了事實而已,是,他們一直對我感到愧疚,但他們呢,他們想要一個孩子,一個從小看大的孩子……你,當你看着一個和自己一樣大的女人,你會覺得她是你的女兒嗎!他們想給他換尿布,想摸摸他新長出的小牙齒,這些我從不稀罕!從不稀罕!”

她一手撐在車上,微微喘着氣。Regina怔住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金發女人,對方像是随時都會暈倒。

“但……你們是家人,你離開了,Henry怎麽辦……”

“你還不明白嗎!”對方看着她,冷笑起來,她的金發亂蓬蓬的,露出了一種嘲笑的表情,這種表情像在嘲笑她,也在嘲笑自己。

“Henry,他們,只是需要我而已,他們需要的只是救世主而已。他為什麽十歲了才來找我,他永遠對我念着那些童話,那些詛咒,他并不需要一個母親,他只是需要一個救世主!他愛我嗎……”她的臉頰微微發燙,眸中氤氲着霧氣,“他喊過我幾次Mom?我的父母,我的孩子,在我人生中這可笑的二十八年,我被遺棄在了後頭,當我重新找回時,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錯過了,這并不是血緣就能輕易帶回的,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得到的!你明白嗎,Regina?不,你永遠,永遠都不會明白!”

“Emma……”鎮長女士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對方像是要哭出來一樣,“我很抱歉。”

金發女人深吸了一口氣,她的神色柔和了些,但忽然,她像是被燙到了一般,露出了痛苦,絕望的神情。

“停下來,Regina,”她一步一步往鎮界線退,“你有什麽資格憐憫我呢?”她的聲音已經染上了哭腔,“是你搶走了我的父母!你領走了我的孩子!你讓我絕望了多少次,多少次我想從這座城市的高樓墜落下去!”

“你現在在做什麽呢,你嘲笑我,而你正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我是救世主……我帶來希望,但我的希望呢……我的希望在哪!”

她絕望地看着她,她的目光讓她心裏也滿是絕望,“你來做什麽,Regina?Evil Queen?我已經給了你幸福結局,你還有什麽所求的嗎,我還有什麽能給你的嗎?”

黑發女人怔在了原地,對方站在亮黃色的鎮界線上,金發的顏色與界線奇異地交織着,像被凍壞的琥珀。她的眸中有什麽,像月光,像銀子,要滴落下來,卻又比月光和銀子更加滾燙。她就這麽顫抖地站立着,月光給她披上袍子,她就像個即将要祭獻給上帝的貢品。

Regina抿了抿唇,她後退幾步,轉過了身,她的腳步很沉重,像是被靈魂所拖垮了。忽然,她聽到了什麽細微的聲音,像是在寂靜的樹林中,小動物痛苦而絕望地嗚咽。這聲音鑽進耳膜,像剛燒開的,冒泡的熱水,灼燒着,淩遲着,酸痛着她的心,像發酸的沼池咕嚕咕嚕地冒着泡。冰冷的浮動的霧氣,滾燙的淚水,混雜着那怪異的,痛苦得不像是人所發出的嗚咽,這些攪得她腦海一陣疼痛,攪得她覺得每根神經都被緊緊扯痛。

“我曾把一切都從你身邊奪走。”她緩緩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樹林裏格外地清晰。

金發女人擡起頭,有些困惑地看着對方。

Regina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她的肩膀微微發顫。她一步一步,朝她走去。她的眼中有某種東西,讓金發女人忘了逃,也忘了躲。“你是救世主,光明的孩子,你在那,人們就有了希望。”

“但我從未只把你當成救世主。”

金發女人怔在了原地,她看着她一步步朝她走來,她的意識很恍惚,看不清周遭的一切,但對方的聲音又是如此清晰地傳到了她的心裏。

“在你告訴我什麽是正确的愛,在你帶給我們所有人光明時,我在心裏起誓,”黑發女人走到她面前,直視着她的雙眼,她的聲音異常有力,她拉起救世主的手,輕輕放在自己胸口。

“我也要帶給你幸福結局。”她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合上了雙眼,“這并非虧欠,也非愧疚。所有人都愛光明……但我也同樣愛你。”

鎮長女士握住了對方的手。金發女人的手很冰,帶着徹骨的寒意,她固執地捂着她的手,像是不把她焐熱就不罷休。

Emma看着她那雙剔透的褐色眸子,有什麽光芒跳動着,這中光芒透過了浮動的霧氣,透進她的眼中,有什麽熟悉的,久違的,她內心深處被埋葬的東西,撬動着棺材,每一處縫隙裏,都透着光亮。這些光亮從黑暗松動的空隙中鑽出,将她的心漲得滿滿的。對方的溫熱的手傳來脈搏的跳動,她的心也似乎随着這跳動而重新跳動起來。這一瞬間,她似乎重新看到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以嶄新而美好的形象呈現在她的面前,而一切游動的霧氣,一切冰冷的沉重,都在這光亮下融化了。

“回去吧。”Regina露出一個笑容,“你的車你來開,Emma?”

她的心像是被什麽脹滿了,什麽也說不出來,但她輕輕地笑了笑。遠處忽然傳來塔樓的鐘聲,這鐘聲很奇怪,那微弱的震動聲在空氣中蕩開,一直蕩到遠處山脈輪廓邊緣,那裏露出一點微弱的白光,像是天要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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