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歪脖樹長談

歪脖樹長談

從‘閉眼區’一路走到西郊的野地。

我坐在一棵歪脖子樹上,憤懑還在胸膛裏沉伏。

眼下我雙手撐着樹幹,歪着脖子死氣沉沉地打量前面野草裏的一只蟋蟀。

橙衣人這家夥也一路跟了來,坐在臨旁邊的一棵樹上,久久沒說話。

春風拂過,帶起一片片綠色的野草波瀾。

許久,橙衣人忽然開了口,低聲中帶着些躊躇:

“……我知道你會不理解,但是沒料到你會有這麽大反應。”

“這麽大反應?”我扭頭看他,用質問的口氣重複了他的話。

他眉頭微蹙,低頭默然。

“這是很久之前就形成的習俗,并不是我們睜眼瞎、或完全無視。實在是……”他有些艱難地措辭道,“有時我也會看不慣,但你一人實在無法——”

“哦?”我側頭,揚起一只眉毛看着他。

“這甚至是禮儀的一部分。”他講一句就會停頓幾秒,聽起來很是糾結,“你懂嗎?家府宅院裏的下人……甚至是用人……”

“你從深山裏出來,不知道很正常,第一次見到感到驚駭……自然也是正常。”他忽然換了一種語氣,“其實這整個社會,沒有下人,禮儀也很難成。”

我嗤笑出聲:“沒有下人,禮儀也很難成?我猜想下人——就是那個王二蛋身邊的帶帽男,以及我打他時,他身邊的一衆圍觀男女,是嗎?”

橙衣人默默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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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你認為賣人是對的了?”

“我當然不認同!”他幾乎是立馬反駁,音調還帶着拔高了一些。

我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

他瞪着睜圓的眼睛看着我,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我其實……趙居士,我之所以願意跟着你,便是因為看到你身上不拘一節的氣性和打破世俗的人格,我之所以跟着你,是因為……我以為,我是跟你一樣的人……”他近乎有些痛苦地擡頭看我,“你知道嗎?從小我就對很多規矩看不慣……從小我就算是個比較反叛的人……你也聽到他們是怎麽說我的。但是遇到你……”

他緊蹙眉低下頭,忽然又換了種語氣:“我自佩弗如。這件事情是不可忍受,但沒有到弄那麽大動靜的地步。你只是沒有看到過這類事情……何況,你只反對這一件事情是沒有用的。”

我沉默地聽着,點了點頭。

“嗯,也是。”我打斷了他,“我跟那些‘要飯者’聊天的時候,你也是避諱不來的。至于那些人口買賣,你更是視而不見,視若空氣。甚至,我要去看時,還被你屢次三番地暗示阻攔。”

“畢竟,”我眼皮微微耷下,從眼皮底下看着他,“你是城裏的大少爺嘛。那些人販子口中的‘公子老爺’——不就是說得你嗎?”

他霍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我:“我從來不是這樣的人!我也從來沒有……”

“你身邊跟着的帶帽人是誰?”我打斷他問。

戴帽人,就是我初見他時,跟在他的白馬屁股後頭的那個滿頭流汗的男人。那個屢次焦急地喊“少爺小心”的人。那個他連看也不看就打發“回家”的人。

他霍地一怔,忽然語塞,雙拳攥起,低着頭使勁看着眼前低垂的樹幹。他閃爍的黑眼睛中似乎驚駭,近乎痛苦。

“哦不是‘老爺’,他叫你‘少爺’。”我看着他,改口道。

他的臉色已經一片慘白了。

“我一路逛下來,也看慣了你們城裏的一些——所謂習俗,你也可稱之為禮儀。寬袍大袖之人,大多地位較高,雖然,我沒看出來為何高,不過大多都是些虛頭巴腦的酒肉胖豬或草包瘦幹猴罷了。”我看向他,稍微帶上了幾分戲谑,“你倒是我見過的少數還會動幾下拳腳的人。”

他垂首沉默。我繼續說。

“窄衣窄褲、穿麻布的,一般都是勞作之人。看起來應該是更受尊重一些,但其實卻是可以任你們這些寬袍大袖之人随意打罵的。”我笑看着他,“我說得對嗎?”

他依舊無言應對,腦袋沒再扭轉過來一下。

“總之在你們這個社會,有錢是最重要的。”我嘴角噙着一抹笑,“有錢還不夠,有地位也是最重要的。”

他反口道:“但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的。”

“嗯,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的。你是想為你辯解嗎?據你所說及回憶,你從小便是不喜歡這些‘禮儀’和傳統的。”

“我說的是事實!”

“或許——我猜,你是反叛了,”我偏頭看向他,“但你反叛的是你這個地位的、令你不适的東西和束縛。別人的不适或舒服,與你何幹。”

他的肩頭輕微一抖。

“換句話說,你是在吃着香的喝着辣的同時坐在高椅上——反叛、批判着別人。那那些吃不上香、喝不上辣的人——該怎麽個反叛法呢?”

他臉瞬間變得通紅。

“你有想過在之你下的人嗎?”我問道,“‘下人’。你們城裏有這麽個稱呼。但這個世界上本不存在‘下人’。”

他看向我,震驚的瞳孔在閃動。

我盯着他已經慌亂的眼睛:“換句話說,你只是在反叛你的階級。”

我扭回頭挪了挪屁股坐正,再次提醒了他一句:

“只反抗于己不利的事情,有什麽可高調驕傲的嗎?”

“你跟這個社會融入得很融洽啊。”

……

“夠了。”

他黑黑的眼珠死死地瞪着我,牙根輕輕地顫抖着,眼神裏是不認輸和不服氣。

“你想要避嫌要飯者,就像你的戴帽人想要避嫌我一樣。”我看着他,“我看你還是遠離我吧。‘少爺’。”

……

他緩慢地低落了下巴,幾不可聞地呼出口氣,整顆頭像是沉重的鉛球。

我繼續靠着歪脖子樹欣賞了起前面的風景。

三分鐘後,我從樹上跳了下來。

“我走了。”我做了道別。

2

“喂。”

自上次聊天分別後,橙衣人沒再跟着我。

但眼下我在河邊打着水漂,身後卻又響起了那道聲音。

我回過頭,看到橙衣人站在河邊——這次他穿了一身藍色衣裳。

“你怎麽又來了?”我皺起眉頭。

他慢慢走過來,看着湖面:“我只是想……與你聊聊。”

“抱歉。”他低頭,雙手交握在身前輕轉,“我做了很多思考,那天确實是我……在逃避這個話題。”

“我确實在為我開脫。”最後,他擡起頭,坦然又誠懇地望着我。

“所以呢?”我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所以,請讓我跟着你一起旅行吧。”他澄澈又坦然地望着我。

“啊?”我沒反應過來,“你是怎麽把話題突然轉變到這裏的?”

他輕笑了一聲:“我想要像你一樣,打開眼界。”

他頗為正式地端正身體,拘了一揖:“趙回今,我們重新認識吧。我叫裴世軒。”

“……幹嗎?”我還是奇怪地看着他。

“我不會礙事,相反,”他笑道,“我會給你提供一些城裏的科普。我們互幫互助,怎麽樣?”

“我無所謂啊。”我微微偏過頭,“你給我的科普對我無足輕重。但是‘打開眼界’卻是你想要的。”

“是啊。所以我懇請,讓我跟随你吧。”他朗然道。

我狐疑地看着他:“随你。走哪是你自己的事。”

我奇怪為什麽他會想跟着我,但這是他的自由。

“太好了!”他笑出來,是那種終于放松的展顏,“我還以為你不會同意呢。”

他低頭輕輕說道:“為此我還準備了多番說辭。”

“你想跟誰是你的自由,請示我幹嗎?”我不在乎道,“我又無所謂。”

“好,我會成為我想成為的人的。”他自顧自站在水邊瞭望對岸,回過頭來,“我也會證明,我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我納悶地看着他:關我屁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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