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章

第 24 章

四人小組決定來個齊心協力最後一搏——沖出圍剿重重的城裏。

但是轉機來得太快,以至于我們四人誰都沒有預料到。

早上太陽剛剛升起,我們備好行囊,準備按計劃沖圍。

剛剛走出露營栖息地,我就察覺出今早一直以來萦繞的不适感和不自然感。

眼下走到西樹林叢,我知道是為何了——此處草地有一道淺淺的、微微傾向于一邊的壓痕。

“怎麽了?”前面三人停下來,看着我。

我心中湧起強烈的壓迫感,趕緊上前猛推了一把,小枝一個踉跄摔入斜坡滾下,孫雲邈則被推入深草叢中跌落在地,隐沒在深草叢中。

“快跑!”我對還愣在原地的裴低聲喝道。

一道笑聲突兀傳來,緊接着一個戴官兵高帽的人從斜前方的草叢中走出。他的身後跟着出現了一大群士兵。

有士兵一見到我就大驚,朝身後驚喜喊道:“這邊!抓住女鬼頭了!”

東邊的草叢微微閃動了一下,沒有了動靜。

我知道那是孫雲邈,她做出了最利落的判斷。

“趙——回今。”為首的官兵朝我笑着走來,“行兇及惡的朝廷重犯,嚴重擾亂社會治安的反叛分子。将郦城攪得一團渾水的大惡鬼。”他上下觑了我一眼,“早該想到你這樣的野人會躲到林子裏了。”

“不得不說,我還真想親自面見你一次,”他笑盯着我,“如今還真叫我……”

我一拳打到他鼻梁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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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衆人驚嘩,紛紛湧上前将我包圍。

首領捂着鼻子,後仰的頭慢慢落回來,臉上的表情沒了笑意,而是肅穆的殺氣和後知後覺的微窘。

“回今!”裴朝我叫道,他的眼神示意我不要再“胡來”。眼下他雙肩被人押着。

首領又轉頭對裴笑道:“沒想到你身邊竟然還能召喚來裴小侯爺這樣的人。托你的福,我也能抓到小侯爺這樣的……”

“你若膽敢……!”裴怒視着他,還沒說完。

首領就叫人堵住了他的嘴,揮了揮手。

人們把裴抓走帶下去了。

“如今裴小侯爺的話可不算話了。”首領笑着轉回臉,啐了一口,對我道,“給這女鬼頭一點賞識。”

我被按在正中間的草地上,被人們一頓猛打猛踹。

幸運的是,他們沒有發現孫雲邈和小枝的存在。

2

前一陣,我們去城裏探路時,沿路救下一個快溺亡的老爺子。

那老爺子獲救後,知曉了我們當時離去的大概方位。之後又派小孩在那一片注意我們的蹤跡。

于前天将我們的行蹤告知了官府,并領了一大筆獎金。

這就是我們被抓獲的原因和經過。

這幾天我被關在一直有所耳聞的“牢獄”裏。

聽他們說,我很特殊,我關的是單人牢獄。

而據我所觀察到的,其它“獄室”都是關着一群人。

牢獄裏驚詫一片嘈雜混亂,有的人看起來已經瘋了,整天抓着欄杆門叫喊。

這裏陰暗潮濕,蛇蟲遍地路過,整日無光,環境很壓抑。

但有人送飯——非常奇異的現象。

這是我被關的第四天。

這三天裏,他們對我猛打猛踢、鞭笞、手指上刑……

我在這三天裏也沒閑着,他們踢打我時,我就起了勁地大聲辱罵,他們打得越起勁,我罵得越起勁。

起初我們是互相較勁,後來便發現,他們慢慢變得沒有精力再同我較勁。

除此之外,我還咬掉了一個獄卒的鼻子,揪掉了一個獄卒的耳朵,拽下來某獄卒的一片頭發。将失去指甲、滿手是血的手指狠狠戳進另一個獄卒的眼睛裏……

至此,到今日上午,他們不近我身了。

他們改變了策略,只是趴在牢門外,對我挑釁、嬉笑怒罵,隔着欄杆抽打我。

到了中午時分,我依舊慣常叫嚣。

“不是要對我處以極刑嗎?!”我叫道,“我看連死刑都不敢對我用!一群廢物!”

“得了。”一個獄卒走了過來,露出了嬉皮笑臉。

這是很反常的表情,他這幾天面對我,總是苦大仇深和怨恨多一些。

“告訴你個好消息。你也沒多少好日子在這裏叫喚了。”

“你身邊是不是跟着一個人,一個怯生生的小妞——名字叫,”他昂着頭故意想了一會兒,“小枝。”

察覺到我眼神一變,他繼續笑嘻嘻道:“這個小枝被我們發現,她可真是能跑啊,我們本打算抓到她給她點酷刑看看——結果你猜怎麽着?”

他渾濁的眼球看着我,裏面充滿了令人惡心的笑意。

“她在逃亡的路上,死了。”

他眼睛裏忽然迸發出光,發出“嘻嘻”的笑聲。

我盯着他眼球看了幾秒,一把抓住他的衣領:“你再說一遍。”

他趕緊拽着領子從我手中脫離,離開我小半米距離後,才松開雙手欣喜地看着我:

“這是她的遺物。”

他攤開手,裏面是一支粗糙的棕色木條。

“一個廉價玩意兒。”他不屑地将木簪扔入我牢裏的地面上。

“你看看這個可以幹啥?也許可以自戕?”他笑嘻嘻道。

我撿起木條,那是小枝頭上經常戴的自做木簪,用來挽住頭發的。

我聞了聞,一股鮮草和泥土混合的氣息。

也有她的氣息。

她戴着它經過一番慌亂的奔跑,然後……

“嘿嘿。”另一個獄卒乙走過來,笑聲打斷了我的思路。

“你在跟她說那個女孩的死?”獄卒乙朝剛剛的獄卒甲道,拿肩膀擠了擠對方,帶着調笑的笑意,然後把臉轉過來向我。

“還有呢……高興的事情太多了。”他瘦長的黑臉像是擠扁了的土豆,“城裏有一個民女,特漂亮!還哭哭啼啼的,她自己跑去衙門擊鼓——為你請願。說是你幫助過她,從強搶民女的纨绔人家手裏救下過她。”

“你猜怎麽着?”他興奮地看着我。

見我沒有言語,他更加靠近,興奮只增不減:

“縣老爺打了她四十大板。她當場半死不活攤在地上。哈哈哈哈哈!”他細小的眼睛裏透出光,“這還沒完。”

“縣令最後宣判,把她許配給了那家對她‘強搶民女’的富商王家。”

他的嘴咧開,眼睛裏迸發出強烈的喜意。

“不過許的不是王家少爺,是王家的老頭!”

“可惜了!不知道被玩兒過後,能不能留給我們其他小輩玩一玩!哈哈哈哈哈哈哈!”獄卒乙笑得仰過頭,基本喘不過氣來。

“還有呢還有呢!不止那賤丫頭,”另一個獄卒趕緊熱絡湊過來,“還有一個小厮,也請願為你減罪,同樣說是你幫助過他。那破小厮只是個賣菜的,窮酸無勢,也被打了三十大板!哈哈哈哈哈哈!那個場面!太可笑了!”

“你說他們是何苦呢!簡直是蠢貨嘛!”

他們笑得正歡,我咬着牙,一把攥住眼前的欄杆,怒瞪着他們。

他們被吓了一跳,忽然突兀地止了笑,低頭看了和我的距離一眼,又開始笑了起來。

“不止如此,趙大野人,趙大惡鬼。你罪大惡極放走的那些奴隸……我們已經捕回來一些,相信不久就會全部收歸。到時候,他們的下場會更慘——可就不僅僅是當個能讓他們感恩戴德的奴隸了。”

“我們還要收購更多奴隸!更多更多奴隸!”

“哦,托你的福,城中央要建造一座比【春風十裏】更大的青樓。妓女們也比以往收購的更多。想想我就興奮!”

我狠狠攥着欄杆,想要伸手把他們幾人的喉嚨撕爛,想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成了什麽樣。

然而——我被困在這裏。

在這方寸之間。

連前方半米的腐臭敵人都碰不到,更不用說出去大有作為了。

“對,就是這樣。”瘦條獄卒激動地靠上前來,“你應該憤怒,應該!應該為你造成的罪孽而痛不欲生!”

“你害了他們所有人。”

他湊近欄杆,咧着一口黃牙。

“你讓他們死的更慘——哦不,是生不如死。”

3

我逃不出去!

我憤怒地砸着牆,牆面上留下斑斑血道。

這裏是銅牆鐵壁,同伴為了我陷入水深火熱——而我,我在這裏出不去!

我坐立難安,仿佛處于冰火之中煎熬。

我開始暴躁,胡亂撕咬靠近的獄卒、亂撞監獄的欄杆,破口大罵,讓天王老子管事的來跟我說話……

但無人理會我。

到最後我精疲力竭。

哪怕我又戳穿了一個獄卒的手掌。

甚至後來連來嘲諷我的人也沒有了。

我好像被人扔到這裏遺棄了。

我不理解,明明天下這麽大,我卻被扔到這裏。

我不明白,也不理解為什麽城裏會有這些牢牢栓住人的條條框框。仿佛把在天上飛的鳥兒們牢牢束縛在地上,貼地不能動彈,只能不利索地爬行一小段距離——這地上,就是城市,就是“社會”。

……

瘋狂地折騰了幾天後,我精疲力盡地趴在地上,聽着遠處的滴水聲,聽着蟲鼠爬過的動靜,盯着陰暗肮髒的地面。

我好像第一次……産生了“無力”的感覺。

什麽也做不到。

已經沒人來了。

沒有人理會我。

哪怕我再做多大的折騰,也只是在這方寸的陰暗鐵杆裏。

4

不知道是第幾天。

見我消停了,一些獄卒走了過來。

他們看着趴倒在地、一動不動的我,爆發出了猛烈的嘲笑。

“你也有這樣的時候!”

“瞧她,像個軟爬蟲!”

“你不是能耐嗎?你能耐啊!敲牆撬鎖啊!拿頭撞欄杆啊!”

“我看她現在失去了女鬼的能力!卻真的像個女鬼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們發出一連串的高聲大笑。

我依舊一動不動。

沒有意義。

他們的笑聲轉為消停,然後換了種尖酸狠毒的語調繼續道。

“你等着看被你連累的那些人怎麽痛不欲生吧!”

“接下來就是你!”

“我們已經等不及接下來對你動刑了!”

……

這些都沒有意義。

徒勞。

嘲笑也好,打罵也罷。

我出不去。

外面的人……曾經的那些人……都陷入了苦難。

還有小枝……

我攥着簪子的手更緊了些,上面滲出了我的血,還有前兩天某個獄卒手掌裏的血。

真該死。

他們真該死,這城市真該死,社會真該死!

真該死……

我該死嗎?

這一切是我造成的嗎?

難道我真的不該走出大山嗎?

是我造成了大家的傷痛和死亡嗎?

小枝是因我而死嗎?

孫雲邈不知如何了?被抓住了嗎?

也再沒聽過裴的消息……

那個女生……那個粉衣女生,總是哭哭啼啼、反應能力和警戒心很差的女生——為了我去擊鼓鳴冤了。她被打了四十大板……她現在還好嗎?能吃得消嗎?

不說這些,她即使沒事,還要與那個王家的飯桶結婚……不,是同飯桶的爸爸結婚,那個糟老頭子……她會哭得更慘吧……?

那個小厮……我只是随手幫了他一下,獄卒不提起的話,我都忘了……他當時在街上被大胖豬一頓亂踹卻絲毫不還手……還下跪。讓人不爽。但是……如此懦弱的他,為何還要站出來替我請願?他不知道下場嗎?

那群奴隸……

說是抓回來一大半……之後的生活會生不如死,遠不如奴隸的生活……

他們全被抓回來了嗎?

甚至還要大肆采買比以往更多奴隸……

這些是我造成的嗎?

如果我不摻和,他們的生活會比現在好嗎?也不會有更多無辜人被淪為奴隸大肆被賣了。

“青樓”、“妓女”、“妓院”……那些女生……

她們告別的時候一個個還很鮮活,雖然也有對未來的擔憂和恐懼,但她們卻是在真實活着。

她們現在在哪?被抓回來了嗎?抓回來會受到懲罰嗎?會生不如死嗎?

城裏很多人不會打架……她們又看着瘦弱不堪……

收購擴大妓院……還會有更多女生被抓去當“妓女商品”嗎?

……

渾渾噩噩。

眼前盡是一片昏暗和濃稠的黑水。

頭痛……

頭發昏。

我有幾天沒進食了……這可不符合我……

身體有些乏力是怎麽回事?……這也不符合我……

我……

我真的該死嗎?

我做錯了嗎?

媽媽。

我該聽你的,不該走出大山嗎?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走出大山的錯嗎?

裴也一遍遍跟我說“不要太過分”……

什麽是太過分?

我到現在都一頭霧水。

明明我……什麽也沒做啊……

我有做什麽過分的事嗎?

啊啊……對,剛剛還想過……上面那一群人……都被我……都因我而陷入更大的災難中。

死亡……

還有小枝……

出不去了。

我做了這麽多事,卻只能困在這裏,眼睜睜……

無力。

媽媽,或許你說的對?

難道你說的是對的?

迷蒙中,我仿佛看見媽媽在山洞對我說:

“今兒,絕不可以走出大山。”

“城裏都是壞的……”

“壞的……”

壞的……

“誰叫你走出大山的!”

“看看你做的好事!”

“不能走出大山……”

“絕對不可以……”

“她們都是被你害死的……”

“接下來就是你……”

“害死……”

……

我陷入了靜滞的絕望。

我難道就要在這裏消耗餘生,或者死在這裏嗎?

我不懂,為什麽人要害人。

5

陰暗潮濕的石頭。

乳石上低落的水滴,滴滴答答地敲響山洞裏的地面。

不見一絲太陽光。

地上絲絲黑水流淌,仿佛有生命般,蜿蜒流過。

我向前走着,在山洞的前面、最裏面,有一個溫暖的小窩。

那裏燃燒着篝火,有軟厚的熊皮墊,狼毛鋪在上面,很是舒适。

媽媽睡在上面,她見我來到,欣喜地睜開雙眼。

“今兒,你來了!”

她好像忽然恢複了以前的健步如飛,整個人精神煥發。

“你今天又淘氣幹什麽去了?”她調笑地看着我,“今天帶回來什麽?”

我低頭,看自己今天帶回來的物資是什麽。

沒有。我雙手空空。

我正感到奇怪,我應該是打獵了啊,不該空手而歸的。

忽然,手上漫出鮮血。

我眉頭一蹙。

那鮮血不斷從手心裏汩汩流出,染紅我整個手,接着流落到地面上,地面的血水與黑水融合蔓延。

“這是怎麽回事!?”我大叫,“我的獵物呢!?”

再擡頭看向媽媽,她卻整個臉瘦削如骨,就和臨終前的模樣……

臨終?!

媽媽的身子顫巍巍地抖動起來,看着我的眼睛空洞而充滿恐懼。

她顫巍巍地伸出雙手。

“你……今兒,不要去城裏……”

“不要去城裏!”

說完,她倒在了冰冷的石頭地牢地面上。

“呃……!”

我喉嚨溢出一絲難聽的沙啞低吼,睜開了眼。

眼前還是昏暗又潮濕的地面,淌着發臭黑水的地面。

前面一米處是鐵欄杆。

略有嘈雜的安靜。

這裏是監獄。

我怔怔望着地面上的黑水,望了有十幾秒。

不讓我出大山嗎?

不讓我去城裏嗎?

真該死。

該死的不是我。

該死的是這個社會和這整個發爛發臭的城市!

我擡起陰冷的眸子,望着鐵欄。

而我,要幹翻這個社會!

我一定要闖出這個地方!闖出這個天下,直到死!

夢中媽媽叫我不要出去,這反而激起了我的鬥志。

我就不信了!哪怕頭破血流幹到死!那就到死的那一刻再說!

我,絕對沒做錯!

該接受懲罰的,是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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