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細草

第4章 細草

和狄夜舟分手的那天，恰逢晏微風記憶裏最為難熬的兩個星期。

那時秋日風高，梧桐的葉子已經泛黃。

密密疊着的梧桐葉質地幹脆，在漸寒的北風裏發出飒飒的聲響。

走出教學樓的時候，晏微風剛和父親吵了一架。

那是自爺爺去世後，她和父親起得最大的一次争執。

這場争執從她大四開學初阻止父親賣掉楊梅林開始，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周多。

父親對她的要求無非兩種，畢業後要麽讀研，要麽找個穩定的工作。

可晏微風都不想。

她只想接手爺爺留下的楊梅林。

持續的闡述、争論和吵架已經快要将她徹底掏空。

縱是有韌勁如她，面對家人從始至終的不理解，此刻也感到萬分疲憊。

心裏空落落的，有點想哭。

她麻木地順着人群向前，一眼就在街口看見了那個背着橙色書包，站在梧桐樹旁等待的人。

梧桐樹那一人完全抱不過來的粗壯枝幹上方，此刻籠罩了一整片暗金色的雲霧。

大學時的狄夜舟不怎麽修邊幅，頭發很少理，留得有些長。

他的膚色極白，神色淡淡，獨自立在梧桐樹旁，在蕭瑟的秋風中自帶了幾分冷意。

她看到，對方漫不經心地掃過人群的目光，在遇上她的那一刻亮了起來。

那一刻，晏微風仿佛獲得了些許勇氣。

她從方才争吵後的頹廢情緒中抽離出來，跑向了狄夜舟。

像是将所有的不愉快在頃刻抛之腦後。

“今天還挺早。”狄夜舟很熟練地拿過了她的書包。

“阿舟，我問你，你畢業後有什麽打算？”晏微風的腳步輕快了些，卻因帶着心事始終低着頭，“哦，我忘了，你肯定會保研到D大，然後繼續深造。”

“那你呢，複習得怎麽樣了？馬上就要考研初試了，有沒有信心？”

狄夜舟俯身，輕蹭了下晏微風的額頭:“沒事，別緊張，有我呢。我陪着你一起複習，我們一起上D大。”

上D大？

晏微風咬了咬牙，終于下定了決心。

她躲開了狄夜舟的目光：“阿舟，我改主意了，我不想讀研了。”

她感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僵了僵，片刻後，卻攥得更緊了。

“沒事，我可以理解的。考研帶來的壓力确實比較大，你一時想放棄也很正常。”

身旁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拉着她繼續往前走，莞爾道：“沒關系的，也不用太緊張，平時也要勞逸結合一點。我相信你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阿舟，我沒開玩笑。我不考研了。”

狄夜舟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角。

他停住了腳步，偏過頭看晏微風：“為什麽？”

晏微風坦誠道：“你知道的，我是高考調劑過來的，本來沒想過要讀應急管理，也沒有多喜歡這個專業。”

“其實比起讀研深造，我更希望回仙嶺創業賣楊梅，早點做生意賺錢。”

狄夜舟思考了片刻，低下了頭，盯着晏微風：“做生意并不容易，競争很激烈，你會很辛苦的。”

言語間，他的眼裏滿是期待。

“我們一起去D大讀書不好嗎？你不喜歡本專業也可以跨考。雖然現在時間緊張，但我可以幫你準備資料，努力努力也有很大希望。”

“謝謝你，阿舟。”晏微風搖頭，“但我覺得，我就不是做科研的那塊料，我覺得我更适合做些別的。”

狄夜舟沒有立刻回話。晏微風感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松開了。

“阿舟……”

“你是不想和我一起走下去了嗎……所謂的創業賣楊梅有那麽重要嗎？”

晏微風擡頭，撞入了狄夜舟發紅的眼睛。

他似乎是在努力隐忍着，拳頭緊攥，周身的氣壓低了下來，開口時聲音有點啞：“現在人人都想讀研，你看看圖書館裏，誰不是在複習考研？”

“D大和仙嶺那麽遠，我不想和你異地，我希望能和你一直在一起……你能不能多考慮考慮我的想法？”

“我沒有幹涉你讀研，只是我自己不願意讀而已。”晏微風抓住了狄夜舟的手，搖了搖頭，“現在網絡工具那麽發達，異地三年并不是什麽大事。”

“而且等你畢業，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你不是說過願意陪我回仙嶺的嗎？”

狄夜舟冷笑兩聲：“晏微風，我的未來規劃裏永遠都有你的位置，可你卻從來沒把我放進你的規劃裏。”

“就憑你，你确定你能做好生意嗎？”

一陣風吹過，幾片梧桐葉紛紛落下。

晏微風放開了他的手：“你也知道那是你的規劃。那我有我的想法，你能不能也尊重一下我的意願。”

狄夜舟側過臉，不與她對視，也沒有接話。

原本變得輕松了些許的心于此刻再次墜入谷底。

晏微風真的很想哭。

但她忍住了，再次開了口：“行吧，既然這樣，我也沒什麽好說的。”

“我們在很多方面可能本來就不合适。也許，我們應當分開來好好想想。”

……

夢境戛然而止，晏微風坐起了身，驚覺自己身上全是冷汗。

分手那一天的記憶被她刻意遺忘了很久，卻因為今日狄夜舟的話輕而易舉地複蘇，将那些不愉快從深處硬生生挖出，展示在她的面前。

她很少主動回憶已經無法改變的過去。

可她突然發現，只要仔細想想，一切重要的轉折點雖然久埋在心底深處，但依舊清晰。

環顧四周。

熟悉的牆紙和家具。

還有熟悉的枕頭和被子。

她懵了。

這裏是她家？

“風風，你醒了？”

晏微風支起上身，發現樓西畔正守在她的床前。

她笑得眉眼彎彎，依舊開朗：“幸好我知道你們家的備用鑰匙放在哪，我就把你帶回你房間了。”

“醫生看過你的腳踝了，說腫是有點腫，但上藥很及時，并不嚴重。回去塗點藥養兩天就好了。”

她拎着一大袋藥膏，給晏微風看：“好像是特意拜托醫生多開了點，你要是用不完可以先備着。”

一醒來就感受到了來自好友的關懷，晏微風心裏酸酸澀澀的，很是感動。

“多謝你了，阿畔。我把藥錢轉你。”

“哎別，不是我付的。”樓西畔連忙阻止，“是狄哥付的。”

“是他帶你去衛生院看完醫生，然後給我打的電話。不過他把你扶回家門口，托付給我以後，就走了。”

狄夜舟？

晏微風頭疼道：“阿畔，你為什麽要告訴狄夜舟我沒結婚的事情？”

“我本來是不想告訴他的。”樓西畔嘆了口氣，“但我聽畢得鹿說，狄哥他為了趕來仙嶺，臨時買了那天唯一的一班高鐵票。”

“但那趟高鐵的時間和他開組會的時間沖突了，他趕高鐵的時候急了點，被路上的自行車給蹭傷了右邊的胳膊。”

“他右胳膊傷到了？”晏微風瞪大了眼睛。

“是啊，但人家硬是咬牙醫院都沒去，在藥店買了點跌打止痛藥，就上了高鐵。”樓西畔搖搖頭，“很慘是吧？我看他都這樣了還趕着來仙嶺，他昨晚問我的時候，我就不太忍心瞞他。”

樓西畔倒了杯熱水，遞給晏微風。

“而且我今天來找你的時候，聽到醫生罵他昨晚過來看病的時候其實還沒那麽嚴重，但今早上不知道幹了什麽體力活，用力過度，現在問題加重了不少。”

“還說他只貼昨晚給開的中藥貼可能療效不夠，要好好養傷了。”

“我倒是好奇，他一個搞學術的，能到我們仙嶺幹什麽體力活啊？”

中藥貼……中藥的味道……

晏微風低頭思考，沒有接話。

-

上午時分，整個山村裏都盛滿了暖暖的陽光。

休養幾天，晏微風感到腿腳已經好了些，便想去楊梅林看看。

緩緩走至山腳，看着澄澈的溪水，她突然想起了那日狄夜舟給她的楊梅糖。

想吃。

狄夜舟是在哪兒買的？

她四處晃了晃，倒确實在附近幾十米遠的居所旁發現了一家小雜貨店。

雜貨店的店主是一位年長的爺爺。

晏微風上前問道：“阿公，您這有賣楊梅糖嗎？”

店主從躺椅上起身，搖着把蒲扇，笑呵呵道：“沒有嘞。小姑娘，你來得不巧，前幾天就賣完了。”

晏微風感到有點失望：“那附近還有其他地方能買到楊梅糖嗎？”

“旁邊應該沒有了，山腳下就只有我這麽一家小店。”

店主放下了蒲扇，有些驕傲地挺着胸脯：“不過我家的楊梅糖是頂頂好吃的，像你這麽大的年輕人都很愛吃。”

“前幾天買走我最後一包楊梅糖的小後生，我看他嘗了一塊糖，眼睛就發亮了，問我還有沒有多的。”

“我說可惜哩，那是最後一包。他就不吃了，把糖收得好好的，估計是要留給他對象。”

聽到這裏，晏微風好奇道：“真的嗎哈哈，阿公你連這都能看得出來？”

“真的呀，那小後生長得可俊了，個兒也高。那天還下大雨呢，他撐着把黑色的雨傘，硬是在雨裏站了差不多兩個小時，這麽有耐心，我打賭肯定就是在等女朋友！”

“不過大概是被女朋友放鴿子了，怪可憐的。”

黑傘？

晏微風咽了口口水。

“哎喲，這不巧了嗎？那小後生這不來了嗎？”

順着店主的目光，晏微風看向了身後。

帶白色棒球帽的高個男人穿着件天藍色的短袖襯衫，背着橙色的雙肩包，很自然地邁步向這邊走來。

步伐輕松，蓬勃而帶着朝氣。

直到走到了櫃臺前，那人才将帽檐向上扶了扶，露出了晏微風再熟悉不過的臉。

那雙明亮的桃花眼漫不經心地低垂着，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麽。

“老板，來瓶水。”

狄夜舟淡淡道，将手肘支撐在玻璃櫃臺上，指關節輕扣臺面，托腮等待着店主去給他拿水。

他偏過臉的時候，晏微風終于對上了他的視線。

兩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