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黃昏雪14
第16章 黃昏雪14
懵懂的年紀, 棠昭常常看不明白周維揚拽得二五八萬的一副表情,可也是在這樣懵懂像一張白紙的年紀,她幾次三番觸碰到他蓬勃而鮮活的心跳。
在掉眼淚的時候,她忘記說謝謝。
周維揚實在是耐心有限, 懶得說也懶得哄了, 邁步回房間:“你接着哭吧, 我回去睡了。”
棠昭倉促地擦擦淚。
她把手探到睡衣裏面,摘了貼在背心上的一個暖寶寶。
随後跑過去,把發熱的暖寶寶塞他手心:“你先不要洗澡,不要用很熱的水,慢慢地捂暖了再說, 不然有點危險的。”
前一秒粘在她胸口的東西,下一秒落在他的掌心。周維揚自然不知道, 唯獨棠昭默默地想, 好像在還他一份她的心跳。
周維揚看着棠昭哭得紅潤濕漉的臉頰, 又看看他手裏的暖寶寶。
一時之間,兩人都沒動彈。
他不是不想進門, 只不過手腕還讓人扯着呢。
周維揚答應了一句知道了, 沒想到棠昭還是沒松手。
他的視線定格在她收緊的指骨上。
過好一會兒,棠昭才輕輕地問出了聲:“不過……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啊。”
周維揚不假思索:“我暗戀你啊。”
棠昭大為震撼, 瞪圓眼睛:“真的啊?”
他緘默地看着她, 好一會兒:“你覺得呢。”
棠昭試圖從他微壓的眉眼裏判斷他的情緒, 但只看到了一點烏鴉黑線的無語……
她慢慢松開他的手腕。
周維揚稍稍握住拳,把熱烘烘的東西捏成一團。
他在想她的問題。
是啊, 為什麽要這樣呢?
大概是因為, 讓人誇了活雷鋒,好不容易當上個榮譽标兵, 不得把這名頭坐實了?
他再去看她被淚水洗淨的一雙眼。
周維揚常常覺得她脆弱,不是要死要活的那一種脆弱,是刻在天性裏的柔軟氣質,讓人覺得,她需要被愛,需要被善待。
有一些花可以野蠻生長,有一些花只能被溫柔培育。
看到她那雙眼睛,他就不由地希望,從此以後她遇到的人都是好人,命運的坎坷都離她遠去。
希望她的未來一帆風順,無往不利。
當不當演員都不重要。
沒有摻雜任何暧昧的念頭,這就是他最純粹,最簡單的想法。
他希望這個女孩子能開心點。
笑一笑最好,不笑也沒事,但千萬不要不高興。
不論如何,周維揚這麽做,一定不是為了把她感動到哭。
她的眼淚不是他的功勞。
最後,棠昭用一種非常莊嚴的神情看着他,說誓詞一樣堅定:“反正不管為什麽,我宣布,你現在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她說完之後,眼見他的表情逐漸迷惑,便又顯得難為情了一些。
周維揚還沒從這句話裏做出反應,棠昭就別扭地轉頭離開了。
-
這一場雪下了挺久的。
小熊沒再被棠昭戴在圍巾上了,別針老舊,失而複得的歲月禮物,被她珍重地放到書包的夾層。
棠昭猶豫過要不要回一趟家,但想一想還是算了,還有兩個月就過年了,熬過偶爾的低潮,生活總體來說還是很陽光的。
跟爸爸打完電話之後,她對表演的負面情緒也沒有那麽強烈了。
《鸾舞記》的拍攝過半,周延生給劇組放了幾天假,他回家後,把棠昭喊到書房,講了講戲。
月迎格格的最後一場戲,拖了這麽久沒拍,是因為他們要等一場雪。
她得在雪地裏跳一支舞。
周延生畢竟是電影導演出身,對鏡頭語言的要求是很高的,能用實景就絕不會含糊,有時候在藝術追求上也會表現出幾分清高的執拗。
他不用造雪機這種東西。
“我說了北京會下雪,那就等。”
——因為這麽一句話,棠昭拿着最後一頁紙的劇本,等到了眼下。
那天下午,聊了會兒劇本的事,快結束的時候,周延生忽然想起別的:“對了,我讓泊謙帶你去試鏡,是我學生的一個電影,試過了嗎?”
棠昭如實說:“我和肖策導演吃了一頓飯,不過跟我說不合适。”
她又把周泊謙跟她說的那些話一五一十地彙報給了周延生。
周延生聽完,有點驚訝:“他這麽跟你說的?”
“嗯。”
他笑着搖頭,似是無奈,委婉地點評一句泊謙:“他的确是這樣的人,思維四四方方的,不擅長鑽空子。”
棠昭感到小小吃驚。
周延生一句話,好像又把這件事的局面扭轉了。
他對周泊謙,說批評也談不上,但她聽出了話裏的意思,為人太過剛正不阿,就無法游刃有餘。
鑽空子是什麽好詞嗎?
周延生又問她:“角色還想要嗎?”
棠昭還在研究他意味深長的态度,聞言讷讷地問了句:“不合适怎麽辦呀。”
周延生說:“想還是不想?”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
“這樣吧,你過兩天還是去試個鏡,試了才知道好不好,是不是?”
沒等她回答,周延生便轉而又道:“對了,平時生活裏要是有什麽困難,跟爺爺奶奶開不了口,你就盡管使喚周維揚。你倆一起上學,生活步調相對一致。按理他該照顧照顧你,但你也看見了,我們老倆口都管不動他,他要是哪兒做的讓你不舒服,你來告狀也成,我肯定收拾他。”
棠昭急忙擺擺手:“沒有沒有,他對我很好的,你們千萬不要收拾他。”
周延生被她的一本正經逗樂了,笑笑說:“那就行,去吧,看書去吧。”
于是接下來這段時間,棠昭的課間時間幾乎被占滿,兩個電影學院的老師帶她藝考,又來個舞蹈學院的老師,手把手教她跳一支舞。
在這樣緊湊的安排裏,棠昭抽空去給周維揚買了一件禮物,為了感謝他這段時間的照顧。眼花缭亂的禮物太多,挑來挑去,還是覺得買件實用性強一點的好,最後買了一條圍巾。
不過二世祖最近沒有回家。
物理課上,棠昭走着神,在想他那句漫不經心的暗戀你。
暗戀她怎麽不回來看看她啊?奇怪死了。
他都五天沒回去了,老宋的車又只剩她一個人坐了。
她自以為是地認了一個最好的朋友,但她最好的朋友顯然跟她沒有什麽共同語言。
在學校,樓層間隔大,也碰不上幾回。
棠昭胡亂地想着。
一張張卷子從課代表手裏分發過來。
“9班的月考卷,大家紅筆拿出來幫忙改一下。”
陳婳迅速交頭接耳:“誰拿到周維揚卷子了?快快,給我給我。”
幾分鐘後,一張試卷從前面傳過來,陳婳如願以償——“哇,居然都對,不愧是我男神。”
紅筆唰唰地在卷子上飛快地打着對鈎。
棠昭瞄了眼填空上黑色字跡的答案,發現陳婳還真沒包庇他。
這兒的學校注重素質教育,一般不給學生排名次,所以棠昭也不知道遠在他班的周維揚成績究竟怎麽樣,今天所見,出乎意料,水平竟然還可以。
“太棒了,這不是妥妥能考上。”陳婳沖着卷子加油打氣,“沖啊周維揚,fighting!”
“考上什麽?”棠昭抓了個關鍵詞,問,“他不是要出國嗎?”
陳婳說:“我也是聽他朋友說的,他不打算出國,要考軍校呢。”
“軍校?”棠昭驚掉下巴,聲音揚起八個度,“周維揚要當兵?!”
陳婳悄悄跟她說:“诶,你別看他長得細皮嫩肉的,腹肌可好看了。有回他打球撩衣服,我偷偷看到了,嘿嘿。”
“……”棠昭腦袋裏閃過一些少兒不宜的畫面,她一點也不想說她也見過。
陳婳談到周維揚的時候,語氣裏充滿對偶像的崇拜跟驕傲,開口很是天花亂墜:“我真的感覺他就是當軍人的料啊,上回我們去那射擊館,你也看見了,他槍法多準,帥死了。”
棠昭沒接茬,視線停在陳婳手底下的卷子上。
他寫的數字與符號,每一處連筆,像藤蔓蜿蜒,清淺地纏繞住她的知覺,再慢慢收緊,将她的心神無形捆紮,無法逃避。
只是看着他寫的字,心尖尖都會覺得一陣莫名的酥麻。
棠昭的聲音輕了輕:“陳婳,你是怎麽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歡一個人的啊?”
陳婳:“你想跟他親嘴嗎?想的話就是喜歡咯。”
棠昭剛喝一口水差點噴出來:“那太好了,我不喜歡!”
陳婳哈哈一笑:“喜歡一個人怎麽會不想親他呢,棠昭,你是一點沒開竅啊。”
棠昭在桌上縮了會兒腦袋。
還是覺得不對勁。
她又湊過來:“但是但是,我發現呢,偶爾的偶爾,我會有一點點想他。也不是想親他的那種想,只是我會同時揣測,他有沒有在想我。”
陳婳用筆端點了點她腦袋:“那也不是完全沒開嘛,恭喜你,情窦初開的第一步,i miss you~”
過很久,棠昭悶悶地嗯了一聲,頻頻灌水,莫名覺得心跳砰砰。
-
幾天之後,周家聚了個餐。
那天傍晚,老宋等在校門口,棠昭滿懷期待地打開門,果真看見了闊別多日的周維揚。她克制不住嘴角的笑意,跟他招招手:“周維揚,好久不見。”
大少爺懶洋洋:“好久什麽不見,磨蹭。”
“……”
見棠昭坐好了,他跟老宋說:“走吧叔。”
盡管他語氣欠欠,棠昭一點也沒生氣,她終于有機會把圍巾送出去,迫不及待地說:“我給你買了個禮物。”
他有些意外地看過來一眼。
周維揚總穿一身黑色,棠昭看不出他的審美傾向,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麽款式的圍巾,就買了最保險的黑灰色格子經典款。
“謝謝你那天幫我找小熊,我看你平時也不戴圍巾,我就給你買了一個,是羊絨的,冬天在外面還是很冷的,圍巾很舒服,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這個款式,不過你不喜歡也不重要,因為退不了了,你最好是接受它。”
棠昭自顧自地說着,把圍巾從包裝盒裏取出來,遞給他:“你戴上試試。”
周維揚看着,沒接,思忖片刻,問了句:“泊謙哥哥也有?”
棠昭搖了搖頭。
他又想了想:“總不能是他不要的?”
棠昭被噎了下,為他的猜忌感到不快地揪了揪眉毛:“不是的呀,只有你有,幹嘛這樣說。”
周維揚這才伸手取過:“怎麽戴?”
“不會吧,你連圍巾都不會戴嗎?”
他說:“不會,你幫我。”
棠昭猶豫了幾秒,最後看向他的眼神裏帶點羞赧,說:“那好吧。”
周維揚配合地湊過來一點。
她捏着他的衣襟,把外套的拉鏈往下面扯了一些。輕輕的,輕輕的,拉鏈下滑的速度,像小蟲攀爬,心裏的別扭,讓她動作變得笨拙。
尤其是聽見他呼吸的聲音。一點點的溫熱,撲在她的側臉。
一個小小的舉動,她做得莫名艱難。
周維揚實在是太配合了,湊得太近,過了安全界限,她一擡眸,就看到他線條流利的下颌線與腮邊青氣,還有帶着微弱笑意的嘴角,輕輕的小括號,挺勾人的。
沒有由來想起陳婳那句:喜歡一個人怎麽會不想親他呢。
棠昭雙頰灼熱,加快了速度,手忙腳亂地幫他圍上,“周維揚,你沒有耍我吧。”
他輕笑,“我耍你什麽。”
棠昭胡亂地把圍巾打了個結,再把邊角往裏面掖的時候,手指關節不小心碰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
是他的喉結。
還帶着體溫,暖暖的,她的骨節被燙了下似的,棠昭不禁瑟縮。
她急忙收了手。
這圍巾被她紮得要多醜有多醜。
周維揚解開,重新系了一下,手法很幹脆,利落幾下,最後随意打了個結,還挺有型的。
果然是耍她的!
不過棠昭沒跟他計較了,她問了句:“你喜歡嗎?”
“喜歡得要命。”他挑一下唇角,“謝謝好朋友。”
棠昭乖乖的:“不客氣。”
在酒店的樓下碰見周維揚的媽媽江敏,她從公司獨自開車過來。
周維揚看見他媽的車,步子頓了下,“媽。”
江敏是澳門人,香港出道,富商家族裏不太受器重的小女兒,演員路倒是順風順水的,早年就嫁到北京,婚姻幸福,家庭和睦,只不過二十年了,普通話講得還是很塑料。
看見他們,江敏過來就很親切地揉着棠昭的臉打招呼,說好多年沒有見,還記不記得阿姨?
棠昭看着這張湊近的絕世美人的臉,難為情地點頭。
江敏打量着棠昭,捏她的臉,驚嘆着好靈,能不能掐出水來。
棠昭的臉被她摸得發熱。
周維揚和周泊謙,哥倆的個性也是一個随爸爸一個随媽媽。江敏就屬于活潑會來事的那種人,面上沒有半分架子,摟着棠昭看她時,眼裏是真覺得她水靈,也是真的喜歡。
過半天,她才注意到身後步調悠閑的周維揚。
江敏回眸,指了下他的圍巾,說句粵語:“好靓。”
周維揚扯一下唇角,也回了句粵語:“好朋友送嘅。”
棠昭被捏了半天的臉都不動聲色,在他意有所指的話裏倒是熱起來幾分。
江敏想到什麽,放開棠昭,又去和周維揚說話。
女人的聲音輕細些,棠昭聽不太清她說什麽,只是從語氣判斷,她應該是在和兒子讨論自己。
江敏說了幾句,周維揚只慢慢地應了聲,少年的一把嗓音很是低磁,懶懶的,讓她聽得清晰分明——
“你自己揀嘅,緊喺好襯。”(你親自挑的,當然般配。)
江敏說了句什麽。
過會兒,他似笑非笑地說:“我中意有咩用,你去問泊謙。”(我喜歡有什麽用,你去問泊謙啊。)
他就應了這麽兩句,很暧昧,很悠閑,很事不關己。
棠昭不是特別懂粵語,但TVB劇看多了,總能會點意。
在他打趣的聲音裏,她沉默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子等電梯,失神地想,她好像一點也看不透男孩子……
電梯到三樓。
江敏給她老公打電話,走在前面。
棠昭突然腳步一重,到他跟前,将周維揚的圍巾三下五除二摘了。
還沾着他暖暖體溫的布料很快被她團在手心裏。
他愣了下,一時沒反應過來,幾秒之後,氣笑了:“送人東西還拿回去,你這招叫什麽?”
“我花的錢,我想拿回來就拿回來呀,你管我。”棠昭抱着圍巾,咕哝說,“你不領情,我去送泊謙。”
這話很值得細品。
她說着,腳步加快,想把他甩到後面似的。
周維揚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棠昭被他帶到牆邊。
他手撐着牆面,低眸看她:“生我的氣?”
棠昭登時覺得這方寸之地空氣稀薄,不夠她呼吸,她屏了一口氣,緩緩呼出,生怕規律的流動都在這逼仄空間被放大,會讓他們氣息交纏。
他歪着腦袋,低低地問:“你聽得懂粵語?”
她別開眼:“聽不懂,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周維揚握住她手裏的圍巾,棠昭也沒有松開,她握一頭,他握一頭,像僵持。
他說:“我總不能跟我媽說,我對你有意思。”
她震驚住,眨了眨眼:“你……對我有什麽意思?”
少年笑得頑劣,指尖輕輕地,夾了一下她鼓起的兩腮,讓棠昭嘴裏的氣一瞬間癟了下去。
“不說了嗎,我暗戀你呢。”
1%可能性的真心,99%可能性的戲弄,構成他眼底的玩味情緒。
江敏打完了電話,發現兩個人沒跟上來,往後伸脖子一看,“維揚,別欺負昭昭啊。”
周維揚看向他媽媽,悠悠說:“好好的就把我圍巾搶走了,您仔細看看,誰欺負誰呢。”
趁他擡頭說話,棠昭把他推開,圍巾也不要了,堆到他胸口:“花心大蘿蔔,我讨厭你。”
周維揚看着她小碎步,忍着笑意,慢慢跟上:“讨厭我可以,別愛上我就行。”
棠昭回頭,瞪他一眼。
他一邊慢條斯理地疊好圍巾,一邊言辭戲谑:“我驚我真喺忍唔住撬牆腳。”
(我怕我真的忍不住橫刀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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