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剖白

剖白

發帖人在第一句便表明身份。

“我是李行本科時期的前女友,也是他那時唯一‘公開’承認過的女朋友。”

緊接着,她話鋒一轉。

“但後來我發現,在非公開場合,他不只交往了我一個。”

這是在反擊李行原帖中所謂的“亂搞男女關系”了。

吃瓜群衆聞風而來,嗅到八卦的味道,他們要求樓主展開講講。

于是該帖詳細列舉了李行本科的“事跡”。

包括酒店那張照片的事件始末。

“那天我們一起去蘇城參加比賽,也就是李行簡歷裏提到的‘小程序設計大賽’。他是個編程小白,因此這個比賽我負責前端、遠汀負責後端。”

“我們去蘇城答辯,李行說想見他的朋友,所以我們臨時決定在那裏住一晚。在此之前,遠汀對這個安排毫不知情。”

她曬出當晚的入住記錄,有效粉碎了有關那晚的謠言。

“百密總有一疏,不管李行平日裏僞裝得如何好,他最終落下了把柄。以下是我翻看他手機時,截取的聊天記錄。”

記錄裏,李行與多名女生暧昧,并時常說出侮辱性詞彙,與他在人前營造的紳士形象截然相反。

在之後的幾百條回帖中,又有三名女生弱弱發聲,表示李行最近頻繁對自己獻殷勤,如果不是看到樓主的帖子,就要一直被蒙在鼓裏了。

事情發展到這裏,明眼人心中都有了判斷,于是論壇風向悄然轉變。

吃瓜群衆們紛紛倒戈——

“這個李行和許遠汀是競争關系吧,連比賽都是蹭人家的,真是臉大!”

“怪不得,許遠汀确實清清白白,所以這兩天一直沒有實質性爆料。反觀這個李行,真是越扒越有,啧啧。”

“同志們,我發現了華點,隔壁樓的帖子,就是李行本人發的啊!”

“樓上的反射弧也太長了吧,這不明擺着的,李小人自己罵自己呢。”

後面還有一千多樓,許遠汀沒有翻完,在微信上打開了和袁曉的聊天框。

兩人上次聊天,已經是一年零三個月前。

是去年春節,袁曉發的一條新年祝福。

彼時她已經在國外,于是許遠汀回:【謝謝,你也是,祝你在國外一切順利!】

終歸多了幾分生疏。

後來拍畢業照,袁曉也沒有回來,兩人再也不曾見面。

回憶走馬燈一般閃過,許遠汀在聊天界面停留了很久,最後也只打下兩個字:【謝謝。】

-

同一時間,法國正是深夜。

袁曉坐在書桌前,指尖翻飛地敲着鍵盤,看着論壇上輿論已然向許遠汀有利的方向發展,倏爾松了一口氣。

她承認,她曾經嫉妒過許遠汀,甚至嫉妒得要死。

身為她大學期間最好的朋友兼室友,許遠汀永遠壓她一頭。

只要有許遠汀在的地方,她就只能淪為陪襯。

甚至有時大家提起她,也會稱呼她為“許遠汀的室友”。

袁曉非常讨厭這個稱謂,一度以來,這是她的心結。

許遠汀就像少年時期父母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她羨慕她能成為人群中的焦點,因此不可避免地,對她投以了過分關注。

後來保研時,袁曉想,既然自己注定超不過許遠汀,不如換條賽道,不再執着于同她比較。

于是她選擇了出國,但關注許遠汀的習慣卻保留了下來。

前天晚上,她照例在浏覽器中搜索與許遠汀相關的詞條,想了解下她的近況。

沒想到關聯度最高的一條,就是有人在S大論壇上抨擊她的人品。

室友四年,袁曉自然最是了解許遠汀是怎樣的人。

而且那張照片太熟悉了,她一下就知道了挑事的人是誰。

那一瞬間,她承認自己的心情很複雜。

一面是曾經的好朋友,一面是曾經的男朋友。

一面是自己嫉妒過的人,一面是自己喜歡過的人。

一面是她非常……佩服的人,一面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

袁曉猶豫了,她想,既然受到那麽多關注,那麽也合該承擔可能有的反噬。

何況,她好不容易和李行徹底分手,何必再趟這趟渾水,把自己卷入這場事端?

眼不見心不煩,她選擇裝作沒看見,将所有網頁默默關閉。

讨論越來越多,一天以前,李行又放出了新的“證據”。

許遠汀像是終于受不了,事件發酵後首次在論壇發聲,語氣非常強硬。

隔着屏幕,袁曉都感受到了她的怒火。

原來,她也會這樣生氣的嗎?

是了,許遠汀其實很護短。從塵封已久的回憶中,袁曉突然想起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那是一次小組作業。

許遠汀因為專業能力好、人又長得漂亮,很多人争搶着與她組隊。

她沒有直接決斷,而是來問她,想選擇誰。

她說随便。

許遠汀說:“那我們選劉同學吧。”

袁曉有點詫異,不由多問了一嘴:“為什麽不選張同學?”

張同學是當時的專業第一,也是ACM大佬,和他組隊能夠收益最大化。

許遠汀笑了一下:“上次看到你跟張同學起了沖突,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我們就不理他了呗。”

回憶一旦開始,就像洪水洩了閘一般,決堤而來。

袁曉想起了很多許遠汀的好。

她想,事情發展到這裏,已經夠了。

許遠汀已經受到“懲罰”,滿足了她那微妙的嫉妒心理。

而現在,該是說出真相、還她公道的時候了。

于是袁曉徹夜未休地整理證據,終于在北京時間淩晨,在論壇上給出有力的反擊。

那個纏繞在她心裏多年的結,“嘣”的一聲斷了。

她打開手機,看到許遠汀的消息。

即使心中有千言萬語,彙于筆端,也只化作一句:【沒什麽,闡述事實罷了。】

-

幾天後,事情越鬧越大,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指控李行人品不端,并聯名上書學校,希望開除他的學籍。

許遠汀退出了競選,而李行,則直接被院系除名。

周元元雖已性命無憂,卻失去雙腿,被父母接回林城,等待截肢。

她辦理了退學。

辦理手續那天,許遠汀見到了她的父母。

他們兩鬓斑白,操着一口熟悉的鄉音,強撐着對她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姑娘,元元的生活用品我們就不帶走了,你留着慢慢用。”

周元元沒有出現,想來她再也不想回到這個傷心地了。

許遠汀看着忙前忙後收拾東西的周母,恍惚間,她的身影與周元元剛來報到那天漸漸重合,淚水模糊了眼眶。

她沒有動周元元的東西。

這幾天,只要一起床,許遠汀就會直奔她的“秘密花園”,在那裏溫書學習。

她曾經那樣喜歡人群。

可現在,圖書館、實驗室、食堂、教學樓,任何一個人多的地方,都會讓她感覺到自己在被不懷好意地議論。

而待在寝室,又總會想起周元元,想起她那天晚上一個人無力地站在窗邊,渴望着有人能出現,拉自己一把。

內心就像被細細密密的針紮了一下又一下。

太沒用了,許遠汀想,自己真是太沒用了。

她只想逃,逃離這世間一切紛擾。

周六那天她也沒去福利院,她屏蔽掉了一切外界的消息。

只身一人來到“秘密花園”,從日頭剛出,到夕陽西下。

這裏實在太靜了,靜到有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讓許遠汀渾身一激靈。

一陣風呼嘯而過,她聽到一些布料摩擦草叢的聲音,餘光一瞟,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一個人影。

許遠汀一驚,立時從石凳上站了起來,整個人呈現防禦的姿态。

看到她這副反應,李行唇角扯出一抹冷笑:“別這麽激動,我們聊聊?”

許遠汀不說話。

李行也不惱,徑自問道:“論壇那件事,是你慫恿袁曉幹的?”

“不是。”

“嗯?不是?”李行逼近了一步,“袁曉那麽好拿捏的性格,還不是你說什麽,她就信什麽。”

許遠汀無意與他争辯:“既然你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何必再來問我?”

她默默退後一步,又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李行又是一聲冷笑,反正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幹脆卸下了僞裝:“當時袁曉跟我分手,也是你從中作梗吧?”

許遠汀驀地擡眸,她這個動作被李行理解為心虛,于是他譏諷道:“許遠汀,你可真有心機。”

心機?

聽到這個詞,許遠汀別開臉,聲音喑啞:“那是因為袁曉知道,做人要有良知。”

說完這句話,她偷偷觀察了下李行的表情,見他并未被激怒,才放下心來。一面思量着自己該如何甩脫他,結束這場無意義的對話。

李行像是察覺出她想逃,又走近幾步,直逼許遠汀身遭,将她困在石桌與石凳之間。

他盯着她看了十幾秒,才陰恻恻地說道:“良知?你恐怕不知道,袁曉私下裏和我說過,她非常讨厭你吧?”

他像一條毒蛇,陰毒的氣息将許遠汀包圍:“她非常地嫉妒你,嫉妒得發了瘋!”

“說話啊!你怎麽不說話?在論壇上不是挺伶牙俐齒的嗎?怎麽,知道自己大學時最好的朋友背地裏這樣想,是不是覺得自己做人特別失敗?”

許遠汀垂眸:“人無完人。”

也許袁曉某一刻對自己産生過抱怨,但她最終選擇了站在自己這邊,她沒有理由再去追究她什麽。

李行卻像被徹底激怒,他仰天大笑了幾聲,猩紅着雙眼問道:“是啊,人無完人!你的人生中就一點污點都沒有嗎?你從來沒有嫉妒過什麽人嗎?你難道不想跨越階層、成為人上人嗎?”

他的氣焰突然熄滅幾分,平靜道:“我想。所以我才去追袁曉,因為她家裏有錢,能對我産生助力。所以我才參加人大代表競選,參加各種學生會活動,不斷積累經驗。”

“可是,”他話鋒一轉,語氣又尖銳起來,“你攔了我的路!你可以什麽都不做,僅憑這張臉,就被很多人喜歡。你明明已經一身大牌了,為什麽還要和我競争?為什麽要因為我過往的污點,就毀了我的人生?!”

許遠汀看着李行逐漸猙獰的臉,簡直要冷笑。

為什麽?當你在論壇上肆意抹黑我的時候,你有想過我也是無辜的嗎?

就憑我那些大牌都是通過自己兼職攢下的錢買的,從未花過家裏一分錢,我穿着就是心安理得!

但這些話她最終沒有說出口。

畢竟比起自己是靠正規途徑走到今天,讓李行覺得,她是贏在了起跑線上,可能會讓他更好受一些。

夕陽将最後一點餘晖灑向大地,許遠汀覺得周身暖和了一些,才顫聲問出口:“那你……又為什麽要毀了周元元的人生呢?”

“我毀了她?”聽到這個名字,李行變得更加癫狂,“是我逼她跳樓的嗎?”

他冷笑三聲,突然看向許遠汀:“倒是你應該好好想想,這件事真的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嗎?!”

殺人誅心。

他太懂了,說什麽話,會讓她渾身顫抖。

許遠汀雙腿一軟,整個人就要跌坐在石凳上。

李行突然靠近,一手撐住石桌,一手按住她的肩膀,在她身體即将倒下的那一刻,堪堪扶住了她。

卻也将她困在了他的雙臂之間。

許遠汀身子微微後仰,她不能再激怒李行了,此時此刻,他看起來就像一只猛獸,而她是他的獵物。

她必須伺機而逃。

也許是她流露出的害怕情緒愉悅了李行,他又靠近了她一點,在她耳畔低聲道:“你知道嗎,許遠汀,其實我也喜歡你。”

“本科的時候,我是先關注到的你,才認識的袁曉。研究生開學那天,我看到了你和周元元是室友,才跑去對她獻殷勤。”

他的語氣是那麽溫柔,可說出來的話卻像魔鬼:“所以你說,周元元跳樓的事,和你有沒有關系呢?”

許遠汀開始感到渾身發冷。

在過往的人生中,她聽到過各式各樣的表白。有鄭重其事的,有語氣輕佻的,有不求答案只求自己心安的……

這是唯一一次,令她心驚膽戰的表白。

她寧願他是在開玩笑。

曾經在這裏與時奕留下了那麽美好的回憶,可惜以後,這裏注定要蒙上一層夕陽的血色了。

許遠汀的眼角無知無覺地滑落一滴淚。

李行癫狂的神色逐漸放大,男女力氣懸殊,她漸漸感覺到體力不支,整個人再也站不住。

已經窮途末路了嗎?許遠汀不敢放棄抵抗,右手偷偷伸向背後的書包,書包裏裝着電腦,砸他一下,應該能為自己争取些逃跑的時間。

就在她掙紮之際,一粒小石子突然擊中李行的上臂,他胳膊一軟,連忙站直身體,朝四下警惕看去:“誰?”

一道清透的嗓音響起:“放開她!”

時奕從天而降,宛如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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