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落幕
落幕
時奕說沒有忌口,許遠汀便按照原計劃,為他炖了一道黃豆豬腳湯,裝在飯盒裏,周一下午拎了來醫院。
距離時奕考核之期,剛剛好還剩一周。
午後的陽光是淡金色的,透過窗簾照進病房,整個屋內的氣氛都暖融融起來。
時奕躺在床上小憩,許遠汀蹑手蹑腳地進來,竟沒有被他發現。
想來他這些天也累壞了,又要照顧奶奶,可能……還要兼顧訓練。
就是鐵打的身體也遭不住。
今天奶奶倒是醒着,見到許遠汀先愣怔了下,随即像是認出她,皺紋都笑得聚在一起。
許遠汀朝奶奶打過招呼,坐到時奕的床邊。
他的睡顏很安靜,調皮的光影到了他臉上,也變得柔和起來,細細地描摹時奕溫柔的眉眼。
這是許遠汀第一次仔細端詳時奕的五官。
平日裏一打眼,定會被他沉着冷峻的氣質吸引,以至于不敢細看他的長相。
怕多看一眼,都是對他的亵渎。
可今次特殊,許遠汀近乎貪婪地盯着時奕,像是要把他這張臉深深地刻在腦海中。
他的眉毛黑而濃密,卻一點兒也不雜亂無章,就像他這人的脾氣,溫文爾雅。
往下是又長又翹的睫毛,這會兒輕輕翕動了一下,更像是受了驚的蝴蝶,還沒展翅,就要緩緩下墜。
再然後是從正面看依然挺拔的鼻子、和緊抿的嘴巴。
可以說,時奕整張臉都是女娲的寵兒,無怪乎當年在蘇城茶樓,風林娛樂公司的星探小周竭力邀請他去拍戲。
許遠汀想起昨晚收拾寝室時,在大衣口袋裏翻到的小周名片,頓了頓,将名片取出,壓在了飯盒底下。
總歸是多一條生路,萬望你以後想起今時今日,不要怪我。
如果你碰巧成名,也最好……不要記得我。我們就如初見那般,轉身歸于陌路罷。
自從周元元的事情發生,許遠汀就變得異常沉默。
沒有人知道,她去跟學院領導說退出競選那天,是一并帶着休學申請去的。
輔導員發自內心地惋惜,勸她再好好想想,隔天給她發了一條教務處的通知,是關于公派留學,與國外聯合培養、碩博連讀的。
對于許遠汀來說,換個環境繼續讀書,是當時當下最好的選擇。
但她此前從未考慮過出國,畢竟朋友、家人都在這邊,國內有她割舍不掉的牽挂。
每天晚上,她輾轉反側,就是下不了最終的決心。
直至李行跟蹤她到小樹林,逼問她“周元元跳樓的事,真的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嗎”。
這個世道真奇怪,壞人做了壞事心安理得,好人卻總會在別人的诘問中不斷自省,被“道德綁架”。
李行一語道破許遠汀的心魔。
是了,她确實很後悔,如果她對周元元多關心一點,如果那天晚上沒有和時奕約會,可能結局都會不一樣。
如今周元元已經失去了雙腿,而時奕呢,時奕為了她,與李行打架,很可能會影響職業生涯。
他是那麽喜歡跳舞,不該因為她,匆匆落幕。
她不值得。
他們本該有更光明的未來。
于是時奕的那句“沒事”,成為壓垮許遠汀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私戳輔導員,交上了自己早已填好的申請表。
這些年兼職賺下的錢加上獎學金,足夠她在國外養活自己,因此決定出國這件事,她還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父母和韓子軒。
她又怔怔地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眼淚無知無覺地落了下來。
許遠汀在心裏苦笑,這一周流的眼淚,快比以往一年還多。
她想起小時候看的一部電視劇。
其中一幕是,決定離家出走的母親,因為想見自己還未放學的女兒最後一眼,躲在門前的大樹後面。
女兒放學回來找不到母親,滿院子地哭喊。
鏡頭一切,母親也在樹後掩面哭泣,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她怕自己一旦出去,就再也下定不了決心離開。
許遠汀當年看這部劇時才上小學,想到自己的處境,也哭得一抽一嗒的。
她當時在想,媽媽把自己送到大伯家那天,有沒有電視裏演得這麽傷心呢?
如今時過境遷,她成為了那個不告而別的人。
才發現,所謂的苦衷,其實不過是自私。
她是個膽小鬼,也是個庸人。接受不了別人澄澈的愛意,也沒有辦法面對別人因為她被間接改變的未來。
趁着時奕還沒醒,許遠汀擦幹眼淚,悄悄地走了。
不帶走一片雲彩。
-
時奕悠然醒轉,已是下午三點,陽光不再刺目。
他緩緩睜開眼,瞥見了床頭櫃上的飯盒和花束。
愣怔片刻,他直起身,與坐在對面的崔琦望了個正着。
似是沒想到她會來,時奕又看了一眼鐵質飯盒,沙啞開口:“你送的?”
花束中,紅玫瑰鮮豔、粉玫瑰嬌俏、白玫瑰淡雅,都是崔琦一支支挑來打包的。因此她驕傲應聲:“對啊。”
時奕的目光落在飯盒上,不死心般地又重複了一遍:“……這個呢?也是你送的?”
崔琦的眼神明顯閃躲了下。她想到剛剛在病房門口,她正好撞見出來的許遠汀。
她眼睛紅紅的,似乎剛哭過,看到她,點頭示意了一下,就與自己擦肩而過。
崔琦想,也許她與時奕鬧別扭了。
雖然她現在已經不喜歡時奕了,但她仍看不順眼許遠汀,為他人做嫁衣,不是她的性格。
于是她鎮定下來,拿出自己畢生的演技:“是啊,第一次做,可能不太好吃,你要不要現在嘗嘗?”
身後,奶奶咿咿呀呀地說着什麽。
時奕垂下眼,在崔琦塗滿蔻丹的長指甲上定格一秒,平靜道:“不用了,謝謝。”
崔琦扁扁嘴,算了,眼前這個人同她實在不是一路。
她要在娛樂圈摸爬滾打,享受粉絲的追捧。而他有自己的藝術風骨,不肯與世俗同流合污。
沒必要強求。
見時奕不願與自己搭話,崔琦很快起身告別。
臨走時,她又瞥了鄰床的老太一眼,這老人瞅着分外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不過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崔琦不再多想,理了理頭發,踏出病房。
她剛離開,奶奶就急得坐起,指指時奕,又指指自己,口中不斷喃喃。
奶奶普通話并不标準,時奕湊近了聽,費力辨認道:“難?南?”
突然間,他福至心靈,奶奶說的,莫非是藍?
他不抱希望地問:“剛剛有個藍色頭發的小姑娘來過?”
奶奶點頭。
時奕指了指飯盒,又問:“這個,是她帶來的?”
奶奶再點頭。
時奕打開飯盒,得益于它的保溫材質,湯還未完全冷掉,上面點綴了些香菜和蔥末,搭配上綿軟的黃豆與爛熟的豬蹄,顏色還怪好看的。
他淺淺啜了一口,嘗出這道湯沒有加任何其餘的佐味料。大抵許遠汀知他生病,特意做得清淡,只加了香菜和小蔥調味。
他阖上蓋子,打算去微波爐裏加熱後,再拿回來和奶奶分食。
正準備放下飯盒,時奕突然看見床頭櫃上的名片。
兩年前的記憶紛至沓來。
那是個雪天,是他記事以來,蘇城的第二場雪。
如果是從未看過雪的小孩子,可能會覺得驚奇。可他知道,雪在下落的那一刻,便不再純白,落到人身上,留下一灘泥水,徒惹人厭煩。
何況他心情本就稱不上好。
可那天,他一推開門就看見了許遠汀,頓覺滿室春意,與眼前的人面桃花恰好相襯。
小周遞出名片,她說“我會是你永遠的觀衆”。
他的喉嚨滞澀起來,不知該如何應答。
到底錯過最佳的回話時間,她覺出些尴尬,喝了口茶潤潤嗓子,說道:“希望你以後每場演出都座無虛席,不缺我這一個觀衆。”
不,時奕在心裏想,每個觀衆都是獨一無二的,你更是。
他有千言萬語想說,想迫不及待地和許遠汀見面。似乎一看到這張名片,時奕就知道,有些事情在悄然發生改變,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他撥通了許遠汀的電話。
一分鐘默認鈴聲過後,機械的女聲響起,“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時奕挂斷,又撥了一次。
同樣的結果。
他垂下手臂,緩緩地閉上眼。
-
十天後,時奕收到短信。
【恭喜您通過我團面試,拟錄取名單将在官網公示,為期一周。】
彼時,他正坐在兩人當初月下共飲的小石桌前,桌面上是一把檀木制的小梳子,這是他親手做的,想送給許遠汀的生日禮物。
他第二十三次撥通了許遠汀的電話,一陣忙音過後,依然無人接聽。
想将好消息第一時間分享給你,可你已不在。
夕陽劃過地平線,像在時奕的臉上灑了一層金粉。
他是這樣有天賦的演員,連眼淚都如此會跳舞。
只可惜,眨一下眼,就落幕。
同一時間,機場響起提示音,“飛往洛杉矶的國際航班即将開始登機,請各位旅客做好準備”。
許遠汀站起身,正準備提行李,感知到褲袋裏手機震動,她掏出查看。
屏幕上那個名字是如此顯眼,許遠汀想到兩人的初見,垂眸片刻,取出了電話卡。
透過玻璃幕牆,許遠汀看到飛機穿過雲層,緩緩降落。
于是她轉身,再無留戀,走向人潮。
在茫茫人海中,因為幸運,我遇見了你。
如今是分別時刻,希望你忘了我,我也不再想起你。
從今往後,你我再無瓜葛與牽扯,祝你前程似錦,一生平安順遂。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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