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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程家客廳內。
宋永芳聽了家裏幫傭小梅的話,皺起了眉,再次确認:“外面的人叫什麽?”
小梅:“她說自己叫孟書婉,是老先生故交孟遠鵬的孫女。”
小梅進來時,宋永芳還在因為老大程景森生氣,所以第一次聽見孟書婉的名字時沒反應過來是誰,直到現在聽見是孟遠鵬的孫女,這才想起來剛剛大兒子說的話。
“真是稀奇,不是說失蹤了嗎?”
宋永芳心裏納罕,不過想到正在傷心的丈夫,要是丈夫現在知道孟書婉來了,估計心裏能好受些,便對小梅說:“領她進來吧。”
只是在看到小梅身後的少女時,宋永芳還是忍不住皺了下眉,少女從頭到腳都在她審美上蹦迪,特別是那老式的雙耳帽和棗紅色的圍巾,像極了之前去鄉下遇見的某些人,真是越看越想起那些不好的經歷和體驗。
在宋永芳打量孟書婉時,孟書婉也在打量着這位前世的婆婆。
宋永芳年輕時是文藝兵,哪怕如今養尊處優幾十年,身材依舊苗條,一身簡單的高領毛衣搭配藏青色毛呢裙就讓她顯得格外貴氣年輕,旁人在她這個年齡,不說別的,眼周肯定是布滿皺紋,頭發也會在辛苦勞作中變白,而宋永芳則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讓許多人看見,都會自慚形穢。
當初的孟書婉就是。
她本就窘迫自卑,見到了這樣的宋永芳,更加手足無措,還因為太慌亂打翻了茶杯,這也讓宋永芳對她的初印象格外不好。
當然,這也是孟書婉後面才知道的,宋永芳最開始表現的很溫和包容,讓她誤以為對方不讨厭自己,直到後面矛盾爆發,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在宋永芳心中就是打秋風的窮親戚。
随着後面相處久了,她也看清了宋永芳嫌貧愛富的本質,特別不喜歡鄉下人。
孟書婉如今正好是宋永芳不喜歡的那一類人。
她現在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只能從細微之處改變。
她站定後,脫下了帽子,禮貌地朝着宋永芳彎腰:“您好。”
這是小輩對初見長輩的禮數。
随即,她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封信還有一塊手表,“這是我爺爺讓我交給程爺爺的信,這是當初您送給我的手表。”
這兩樣東西不過是為了表明身份。
宋永芳沒說話,李嬸走過來接過孟書婉裏的東西拿給她看。
宋永芳也沒拆開信,只是看了那手表一眼,就确定了孟書婉的身份。
她擡頭再看向孟書婉時唇角的笑真誠了些,“你這孩子怪有禮貌的,你喊我宋奶奶就行,我是你程爺爺的配偶,以前總聽你程爺爺提起你,現在好了,終于能見到面了。”
“宋奶奶好。”
孟書婉乖乖喊了一聲。
宋永芳應下,将東西放到一旁,沖着少女招手:“快過來讓我看看,以前只見過你照片,沒想到轉眼間,已經這麽大了。”
當初孟書婉出生後,因為沒辦法回黃橋村,夫妻倆就給她照了百天照,孟遠鵬在收到後,大概是因為想給好友分享喜悅,單獨給程安國郵寄了一張,現在那照片在程安國書桌上壓着。
孟書婉也沒拘泥,很快就走到了宋永芳跟前。
室內暖氣開的很足,她這一身風雪,很快就融化了,頭頂不住冒着熱氣,有些滑稽,邊上的小梅忍不住笑了下。
少女卻好似沒有察覺,依舊脊背挺直,露出的半張臉上,鼻挺眉秀,雙眸清澈,燦若星辰。
宋永芳視線忍不住被少女的眼睛吸引,卻也注意到了那些白霧,笑道:“這屋裏熱,你先把大衣去了吧,小梅去泡一杯麥乳精。”
李嬸适時走過來,幫着孟書婉取下背在背上的行禮,又幫在她脫下大衣圍巾時接過。
孟書婉并沒有因為這樣的幫助而顯得不知所措,反而極為自然的把東西遞給她,然後又對李嬸真誠地道謝,“謝謝。”
這個落落大方的态度,讓李嬸都多看了她一眼。
沒了圍巾遮掩,少女一張漂亮的小臉展露無疑,雖然臉頰因為寒風吹的有些發紅,可那五官極為出出彩,李嬸忍不住多看兩眼:“這丫頭生得真俊。”
“那肯定生得好,他爸長得就俊朗,當初來家裏拜年,好幾個丫頭都看紅臉了。”
宋永芳笑呵呵地擡手,将少女拉到了自己身邊,動作和表情極為熟稔親切。
孟書婉順從的坐下,卻還是小小的收了收手,露出了一個腼腆卻乖巧的笑,“我手涼。”
“沒事,等會就暖和了。”宋永芳笑着拉回她的手,問起了這一路而來的事情。
孟書婉乖乖地回答,期間目不斜視,态度不卑不亢,其中還講了李春紅的事情,省略了自己要辦假介紹信和故意設計李春紅被乘警帶走的事情,只是說李春紅故意跟她搭讪,想跟她一同走的事情,又恰到好處表現出了些微後怕,“還好我覺得不太對,就拒絕了,沒想到還沒下車,就看見她被乘警帶走了。”
“還好你機靈,這年頭騙子拐子特別猖狂,都是些該吃槍子的玩意兒。”宋永芳皺眉評價,對少女的評價又高了兩分。
這時,小梅端着一杯熱麥乳精走過來。
孟書婉禮貌道謝,卻沒第一時間端起來喝。
宋永芳笑意更甚,勸道:“先喝點熱水暖暖身子,然後我帶你去見你程爺爺。”
“好。”
孟書婉這才端起了茶杯,斂眸安靜喝水。
這一番含蓄的謙讓,都是上輩子在程家學的。
那時候,宋永芳嫌棄她不懂禮數,為了不丢程家面子,就特意讓李嬸教她。
什麽遇見人要怎麽打招呼,去旁人家做客要矜持,不能主家端茶,就立馬喝,那會顯得沒涵養。
如今,她用上輩子學的東西,來應付宋永芳。
她不能保證宋永芳會有多麽喜歡自己,但起碼,不再會像前世那樣,對她滿是鄙夷。
*
程安國沒想到大兒子前腳才剛告訴自己孟書婉失蹤了,後腳這人就自己出現在了他跟前。
孟書婉立在書房內,身形清瘦,小臉尚有些蒼白,但雙眸炯炯,很是明亮清澈。
只是第一眼,程安國便喜歡這個女孩,除了因為她是摯友遺孤,更因為他欣賞女孩的勇敢。
從大兒子的只言片語中,他已經都能夠想象女孩經歷了何等驚心動魄的苦難,在聽到她來時,他以為會看到一只失了巢穴,彷徨不安的小鳥,結果看見的卻是一棵生機勃勃的小白楊。
這棵小白楊在面對他的問題時,也毫不怯場,平靜且條理清晰地講了自己的來意,末了還掏出了一封信和一個布袋子遞給他。
程安國拆開布袋,見裏面還有一層塑料袋,打開就看見了一顆顆幹燥飽滿的炒花生。
這時,孟書婉的聲音響起。
“大隊分花生時,爺爺就念叨您愛吃炒花生,只是不知道要拿什麽保存才能不返潮,後來過年時有人從南邊拿了個塑料袋,他一看就笑了,說這下子可以叫您吃到他親手炒的花生了,想着開春郵差上班了,就給您郵寄,臨終前他還叮囑我,一定別忘記給您郵寄。”
孟書婉的語氣很平靜,只有細聽才能聽出她語氣裏的哽咽。
程安國愣愣地盯着那些炒花生,一時間眼眶濕潤了。
他捏起一顆花生,手指顫抖着,半晌,他才低聲說:“你爺爺這人啊,一輩子重諾,當年在部隊時,他就常說,一口唾沫一顆釘,這人啊,話一出口,就得做到。他那時說要帶我平安回家,他就真的做到了,多少次,他頂着炮火,生生把我從死人堆裏拽回去,老孟啊,你就是太認死理了,早就說叫你來首都,你非不肯,脾氣犟呀,你說你要是來了……”
程安國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孟書婉已經聽不見他在說什麽了,只是心裏頭酸酸的,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
她跟爺爺的相處并不久,從15歲正式搬回黃橋村,也就4年的時間,可這4年裏,她卻從爺爺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那不是書本上文绉绉的大道理,卻是蘊含着老人家前半生血淚換來的人生哲理。
這時,外頭傳來了敲門聲,随後宋永芳走了進來。
她滿臉溫柔地說:“老程,有啥事不急着這一時半會,小婉這一路走來,被凍得不輕,我叫李嬸燒了水,先讓小婉去泡個熱水澡去去寒氣,等緩一緩,你再跟小婉聊。”
孟書婉低頭聽着,手指悄悄捏緊,這一幕與前世不同,前世,來敲門的是李嬸,而且只是來喊她去吃東西,并沒有泡熱水澡這一茬。
程安國愣了一下,随即才意識到,這女娃娃跟男孩不同,是受不得凍的,“怪我,是我一高興給忘記了,你記得找點幹淨暖和的衣服給小婉換一下,”他說着看了眼孟書婉的腳,又叮囑道:“叫小梅去供銷社買雙女式皮鞋,要裏面帶毛的。”
宋永芳笑道:“放心吧,早就讓小梅去買了,你就別操心了,”她說着看向了孟書婉,見女孩低着頭,烏黑的辮子垂在身前,很少可憐可愛,再想到她的身世,越發憐憫道:“小婉丫頭,你來了程家,就當是自己家,以後啊,沒人敢欺負你!”
“對,誰要敢欺負你,我程安國頭一個饒不了他!”程安國想到老孟剛去世,那群狼心狗肺的就來欺負他孫女,就忍不住咬牙怒目,只恨自己還在病中,否則就不是派大兒子過去,以大兒子那老實做派,肯定不知道怎麽對付那群土匪,要是他去了,定會叫欺負孟家爺孫倆的吃不了兜着走!
一直低着頭的少女肩膀微動,再擡頭時,已然紅了眼眶,哽咽道:“謝謝程爺爺程奶奶,我,我不是故意燒房子的……”
她剛剛已經在程國安面前坦白了一切,從她被逼婚,到燒房子逃離黃橋鄉,只是隐藏了自己被頂替學籍事情。
上輩子跟程國安這位前公公生活的經歷,讓孟書婉很清楚,他喜歡誠實的人,不喜歡小輩隐瞞自己。
前世,她不敢說出自己放火燒房子的事情,生怕他們會覺得自己心狠,不喜歡自己。
可後來,還是被婆婆宋永芳知道了,并且還告訴給了公公,哪怕那時候公公沒說什麽,可孟書婉也能覺察出他對自己的态度冷淡了很多。
所以這一次,她沒有隐瞞,不僅不隐瞞,她還要再次強調。
“我,我只是不想嫁人,姑姑逼着我嫁給瘸子,我,我不想,我才燒的……”
孟書婉已經語無倫次了,後面的話,她再也說不出來,捂着臉痛哭起來。
原本聽到她燒房子還有些震驚的宋永芳,在聽到她是因為被姑姑逼着嫁給瘸子才燒的房子,震驚瞬時變成了憐惜。
“你這丫頭,咋那麽命苦。”
宋永芳嘆氣,視線掃過那邊的程安國,見他面色鐵青,已經知道,那位孟家姑姑只怕要受教訓了。
程安國握緊拳頭,望着哭泣的少女,眼中的心疼已經不單單因為她是孟遠鵬的孫女,更是因為她是個勇敢堅強的孩子。
從踏入程家,她一直挺直着脊背,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緒,想要讓自己看着堅強,鎮定。
可她到底還是個19歲的女娃娃,經歷了那麽多,爺爺剛死,就被親姑姑逼着嫁人,不惜奔襲千裏,孤身一人來到陌生的首都,又在這大雪天裏走了數十公裏。
她怎麽可能不委屈,怎麽可能不害怕?
宋永芳聽着少女的哭聲,宛如杜鵑啼血,鼻腔不由酸澀起來,走過去抱住了這個可憐的女孩,溫柔地安撫:“別怕,你已經安全了,不會再有人敢逼着你做你不喜歡的事情了,以後你就是我程家的孩子,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程安國沒說話,但表情已經證明一切,這一刻,他是認同妻子的話。
少女抽噎着,好半晌才揚起濕漉漉的小臉,怯生生地問:“那,程爺爺,我,我還能繼續念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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