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起風時

起風時

飛機轟隆隆降落在小島上,貪睡的太陽剛剛爬起來不久,從雲中斜下一道光。

聖戈薩赫羅的十五人在正午之前抵達凱夫拉維克機場,深冬的冰島剛剛天亮,廊橋玻璃外的空曠平地好似被融化的極冷冰川洗過一般幹淨,遠方隐隐約約浮現白色的山影。

“等在這裏,不要随意行動!”

穆迪先生守在廊橋出口處,眯眼篩看着從機艙走出來的學生,神态足以吓跑其餘的乘客。哈利和赫敏向旁邊的奇洛分別遞上自己的行李票和護照,轉身就見羅恩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怎麽樣?” 赫敏上前一步。

“找 —— 找到了!” 羅恩上氣不接下氣。

他停在他們面前,把剛剛折回機艙找到的綠色小本子交給腼腆笑着的地理老師。

“不敢相信……忘記你的護照?” 赫敏搖搖頭,“棒極了的開始。”

“又不是故意的……” 羅恩嘀咕道。

降落時的播報将溫度定在了三十九華氏度,窗外的天氣也還算晴朗。只不過,多半是被冰島這個地名裏的“冰”一詞所震懾,跨島而來的衆人早早就将厚外套抱在了懷中,捏着手套,做好了迎接寒冷空氣的準備。即使現在他們仍在恒溫良好的室內。

三個半小時的飛行時間裏,許多人都選擇了接着補齊夜裏被剝奪的睡眠。羅恩貌似有些什麽顧忌,剛上飛機便在兩個好朋友狐疑的目光中翻開機上的娛樂雜志,像是想要找點事情做做保持清醒,結果反而是讓自己更快睡着了,還睡得人事不省。坐在一旁的哈利聽他打起了小呼嚕,自己倒清醒得仿佛喝了三杯黑咖啡,靈魂出竅般望着前方的座椅靠背,直到空乘推着餐車來送飲料,才意識到赫敏在和他說話。

赫敏對七天的旅途充滿了期待。她向來都是一個容易興致勃勃的女孩,這也是哈利一直喜歡和她做朋友的原因之一 —— 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在什麽地方,她總能帶着一種令人贊嘆的熱情開啓并持續一段對話,除非刻意,否則絕不會讓身邊的人陷入冷場的境地。而就在今天,哈利尤其感謝這一點,因為他确實需要一些東西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才能停止去想昨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從飛機機艙內到海關關口,赫敏已然向他講完了冰島的殖民歷史,又進入到了文化和藝術的領域。這下,哈利才總算弄明白了小天狼星送給赫敏的聖誕禮物。

“那真是完美又适時!” 排隊檢查的時候,她又一次感嘆,“我真的太喜歡了。我确實已經在假期裏讀完了所有的中世紀冰島薩迦,但還沒來得及看現代的資料……”

哈利不得不說,小天狼星如今對待自己的朋友們和對待他幾乎一樣用心。赫敏喜歡在旅行前先從書裏了解目的地,而平安夜一本《冰島人的小冊子》無疑讓她高興了很久。這本書一點不厚,赫敏用了不到兩個小時就将她讀完且背得滾瓜爛熟,接着喋喋不休了幾個小時,每個句子通常以“你知道嗎”打頭,語調在驚奇和詫異之間來回交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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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雷克雅未克的酒吧開到淩晨四點半!”

“你知道嗎?捕鯨在冰島仍然是合法的……環保組織一定很生氣。”

“你知道嗎?冰島人至今還使用着父名系統?”

“你知道嗎?這裏大部分人都很讨厭狗 —— 讨厭狗!”

走到行李轉盤邊,仍然處于假期睡懶覺生物鐘的羅恩終于完全清醒過來,在替赫敏拎過行李箱後迷茫地看向哈利,“什麽是父名系統?”

黑發男孩搖搖頭,一方面确實不知道答案,一方面也走了神 —— 就在羅恩背後不遠處,馬爾福正拉着行李箱向集合點等候着的老師們走去。他穿着一件墨綠色的羽絨服,黑色的毛領擋住了大半張臉,正和一旁的布雷斯說着話。

“那是北歐人舊時的一個傳統,簡單來說你的姓由你父親的名字和一個後綴音組成,比如你是一個男孩,你的父親叫‘漢斯’,那麽你的姓就會是‘漢森’。” 赫敏耐心解釋道。

陌生語言交織而成的雜響在耳朵裏進進出出,離開行李廳,周圍變得更加熱鬧,哈利确信他聽到了兩個法國人試圖讀懂着指示牌上的英文,還有一句凄慘的“Olvidé mi bufanda”。他一手拖着行李杆,跟在隊伍的後面,在兩個朋友說話的空隙間瞥向前方那個黑色的背影。

走路的方式?

傲慢極了。

衣服背後的标志?

真怕別人不知道是名牌。

頭發的顏色……真惡心。

他上上下下把德拉科掃了一遍,認認真真掃了一遍,确認世界上沒有比這更讓他想要遠離的人形生物,長長松了一口氣。

夢裏的那個人只不過和他有着一樣的名字。

僅此而已。

穆迪領頭走到了到達廳的玻璃門邊,快速張望一番,鎖定了目标,朝一個戴着毛茸茸圓帽的男人走去 —— 哈利猜想是男人,因為“他”的肩膀很寬,只是把臉用圍巾和帽檐遮得太嚴實,讓人看不清面貌。那人低頭和幾位随團的老師來回确認了手裏的文件,接着便帶他們走向出口。

“我以為這裏的人不會這麽怕冷。” 羅恩瞥着那個裹得嚴絲合縫的人,癟了癟嘴。

子午線時間,十二點二十分,一行人剛剛踏出機場大門,便被一陣強勁的風吹得打了個寒戰。赫敏“哇哦”一聲,比起受驚更多的是激動,哈利則匆匆從口袋裏掏出唐克斯送給他的手套。他們頂着新鮮土壤上新鮮的風,裹緊圍巾跟着前面的人穿過停車場,急急忙忙鑽進标着“聖戈薩赫羅”一行字的白色巴士。

暖氣真是個好東西。哈利想。

大巴車兩側各有兩個座位,上車後,赫敏看見靠前座位上獨自坐着的蘇珊·伯恩斯,主動加入了她,那裏有着最好的視角,可以同時看清側窗和前窗外的風景。哈利和羅恩随即坐在了她們的對面。這種情況下,第一天選擇的位置通常都會成為接下來整個旅程的“專座”。正因如此,當德拉科再次毫不猶豫地遠遠坐在車尾時,哈利放松了,還暗暗僥幸了起來。

穆迪和布巴士在全部行李裝箱後走上車來,緊跟其後的是那個“怕冷的人”。

“你們好,我 —— 喔,抱歉......”

那人說話音量不小,說到一半又停住,伸手摘下頭頂的帽子,拉下圍巾。

哈利聽見身旁的羅恩吸了一口氣。

“抱歉,這是最好的辦法……”

男人輕咳一聲,把摘下的帽子圍巾扔在座位上,擡頭環視車裏的每個人。他有着灰黃色的皮膚,鷹鈎狀高挺的鼻梁,眼睛很深邃。一對濃密的眉毛像是用黑色的炭筆畫過似的,讓整個人的面孔看上去格外硬朗。

哈利皺了下眉頭:總感覺……在哪裏見過這張臉……此人把胡子剃得很幹淨,同樣利索的還有他剃短了的頭發 。

這就是為什麽他戴帽子?

不過,哈利并沒有幾秒的時間去思考這些,因為羅恩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黑發男孩防不勝防一個吃痛,剛要脫口而出“你幹什麽”,所有疑問就都獲得了解答——

“你們好,我的名字叫威克多爾·克魯姆。”

男人自我介紹道,露出一個将将得體的笑容。

哈利愣住了。

威克多爾·克魯姆?

保加利亞球隊的那個威克多爾·克魯姆?十四歲就參加國際比賽的那個威克多爾·克魯姆?

羅恩的人生榜樣加頂級偶像威克多爾·克魯姆?

“接下來的七天,我會是你們在這個國家的全程陪同導游。” 克魯姆的英語聽起來很流暢的,只是帶着明顯的日耳曼語族口音。他不費任何力氣就注意到了座位上一些的異常反應,卻像早已習慣了一樣,沒受任何影響。“你們可以叫我威克多爾,向我提關于旅途中的任何問題。” 他繼續說着,在“關于旅途”兩個詞前拉長了停頓。

羅恩目不轉睛地盯着車頭的人,緩緩放過哈利的手臂的同時眼眶都要濕了。隔着一條過道的赫敏扭過頭來,看到羅恩憋紅臉的樣子,下飛機後第二次無奈地搖了搖頭。

哈利當然見過這個人,赫敏也見過這個人 —— 在羅恩去年的手機鎖屏上。

他們自然都知道威克多爾·克魯姆是誰。更準确的說,不是“是誰”,而是“是什麽”。

無論是在哪個領域,天才通常幾十年甚至一個世紀才會出現那麽一兩個,而克魯姆就是足球界百年難遇的一個天才。哈利平日不太關心球賽,更多只是自己喜歡踢球,卻也聽說過保加利亞國家隊的“黃金五年”。零六年起,有克魯姆作為主峰隊員,這個東歐國家的足球隊幾乎是戰無不勝。直到去年的一次歐洲錦标賽上,正當年華的他不幸讓膝蓋和股骨受到了永久性的損傷,早早斷送了未來的輝煌仕途。

如果哈利沒有記錯的話,他現在只有二十歲而已。

「所以那些傳言是真的。」大巴開動後,羅恩偷偷瞥着坐在車頭的“偶像”,在手機備忘錄裏打字,遞給哈利看,「有人是說他回到了冰島,還有人說他們見過他,只是因為“不方便打擾退役運動員”的一些隐私保護,所以從來沒有透露他在做什麽……導游?他怎麽會來做這種工作?」

哈利讀完羅恩手機屏幕上的字,搖頭表示不解。他依稀記得羅恩在九年級提到過,克魯姆的父母分別來自保加利亞和冰島。那時候羅恩正瘋迷這個人,添油加醋地說這代表他是從內到外的堅強。

新聞報道和早餐報紙上,威克多爾·克魯姆常常被形容為一個不茍言笑,乃至于陰沉的人。不知是否是換了環境的緣故,又或者單純是媒體的胡亂敘述,接下來的一小時車程中,他說的話雖然只局限于一個導游對冰島首都該有的介紹,也談不上有多麽讓人不自在。

衆人在靠近海灣的一個小旅館入住,簡單整理行李後,便像所有旅行圖一樣擠着時間趕往附近的薩迦博物館,在天黑前完成了參觀。

突然之間,原本只是為了陪兩個朋友來玩的羅恩對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産生了前所未有的期待。他們在下午三點半落日的時刻從博物館出來,直至這時,羅恩已經以極其別扭的方式對他們純良無害的導游進行了不下十次的偷拍、拉着赫敏和哈利小聲念叨了不下二十次克魯姆的名字,對此般奇遇發表了不下三十次的感嘆 —— 其中包括了許多聲恍恍惚惚的“上帝啊”。

如同對待赫敏的“你知道嗎”一樣,對于羅恩的“不敢相信”和“那真的是他”,哈利并沒有太大意見。天色漸晚,離睡覺的時間越來越近,而他根本不想也不太敢思考夢裏會發生什麽。

可惜的是,赫敏那邊可就沒有那麽享受來自一個追星男孩的無休無止唠叨了 ,尤其當她專心讀着博物館牆上關于夜游的僵屍、打漁的奧丁和中世紀法庭故事記載的時候。晚飯之前,奇洛帶着所有人拐進臨近一家名叫“Valdis”的冰淇淩店,羅恩仍舊畏畏縮縮不敢大聲說話。忍無可忍的赫敏終于重重嘆一口氣,抽走羅恩剛剛在禮品店買好的筆記本,三兩步走到克魯姆的面前——

“嗨。” 她簡單直接打了招呼,遞上翻開的筆記,“請問你能幫我簽個名嗎?”

幾米之外,羅恩背過臉,樣子像是要鑽進彩色冰櫃裏去。哈利默默站在他身邊,無意瞅見德拉科從店家手裏接過一杯巧克力冰淇淋。

不是甜筒,是杯裝的。

店門邊上,克魯姆低頭看了一眼筆記本,又看了看女孩,接過她同時遞出的筆。

“告訴你的朋友,我只是個導游。” 他飛快簽完了名,“他叫什麽名字?”

“羅恩,羅恩·韋斯萊。” 赫敏說。

“那麽你呢?” 克魯姆合上筆記本遞回去,看着她問。

“赫敏。” 她回答道,點了下頭,“謝謝你,”

……

晚餐就在旅館的一樓進行。系着圍腰的廚師将三杯希臘酸奶一樣的東西端到取餐臺上,瞅了一眼前的短發英國女孩 —— 她随意說了一句“Cheers”,端起餐盤,繞過窄小餐廳裏的幾個圓桌,回到自己的座位。

餐廳牆上貼着深色的木片,角落挂着維京風格的壁燈,活有一股北歐中世紀小酒館的味道。

“他們管這個叫‘Skyr’ —— S、K、Y、R,Skyr。” 女孩端起一個小瓷杯,握着茶勺舀起裏面的東西,對上面的草莓醬眯起了眼,“這和酸奶有什麽區別?”

“名字不一樣,我猜。” 旁邊的黑皮膚男孩同樣端起杯子,把紅色果醬刮到一邊,“本質都是乳酸菌和牛奶……在行程單裏列入‘本地飲食文化體驗’就是個笑話。”

“我想我們現在先不要提到乳酸菌,布雷斯。”

潘西勉強扯動嘴角,品嘗一口所謂的“Skyr”,咂嘴的同時挑了下眉,望向對面的金發男孩。

“發生什麽事了,德拉科?” 她這麽問着,将草莓醬攪入有些過酸的餐後甜品中。

被叫的人擡起眼睛,發現同桌的兩個人看着自己,手裏還都多了個小瓷杯。

“為什麽這麽問?” 他避開了回答。

潘西瞥着他面前盤子裏吃了三分之一的熱狗,“你幾乎什麽都沒吃。”

“我不餓。” 德拉科別過眼去,打量壁燈臺座上的裝飾牛角,目光不經意觸到燈下坐着的一個人,又立刻把頭轉了回來,補上一句:“這些食物真惡心。”

布雷斯輕笑一聲。

“只是第一天,這還是熱狗。誰知道接下來他們會讓我們吃些什麽呢?”

“還有那房間。” 潘西放下瓷杯,在桌上磕出“咚”的一聲,“和那對雙胞胎共享一個房間?那已經那麽窄了!你要怎麽忍受?”

“行了。” 布雷斯輕描淡寫地接話,“至少你不是和格蘭傑或者伯恩斯一起。你是整個團裏唯一一個斯萊特林女生,這不是我們的錯誤。”

“我開始覺得來這裏是個錯誤了。” 潘西說。

這是個錯誤。

徹頭徹尾的錯誤。

德拉科忍不住又往牆邊三個格蘭芬多的方向看了一眼,覺得他不僅再也吃不下眼前的大半截熱狗和當地甜品,反而想把剛才吃進去的冰淇淩和熱狗一并吐出來。

他到底犯了什麽毛病吃了什麽毒蘋果要去親他?

呵,他倒是真的忘了。忘得還挺快。僅僅一個聖誕假的時間,他都快忘了現實中的波特多麽讓他心煩。他甚至不需要和那個人有什麽對話,甚至不需要發生任何的争執,單是博物館裏一個冷漠後腦勺、冰淇淋店外擦肩而過的一個眼神,他便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什麽都沒有改變。

他吻了他的敵人,在那個根本已經不能算夢的夢裏。但他們仍然是敵人。

憤怒,懊惱,仇恨,落空 —— 憤怒,仇恨,煩躁 —— 極度的煩躁,所有扭曲的情緒在他再次清醒地見到哈利眼裏的厭惡那刻翻湧上來。旅館的餐廳很暖和,夜晚零下的溫度都被擋在了外面,他卻感到上半身的神經都緊繃着、顫抖着,扯動着他的手指,叫他握緊了拳頭……

“德拉科?” 布雷斯吃完了自己那份‘Skyr’ ,目睹對面的人往別桌的方向盯了大概有那麽半分鐘的時間。他對此完全不驚訝 —— 馬爾福眼中生釘地望着哈利·波特,世界上最尋常不過的一件事。他從十年級轉學來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德拉科聽見有人叫他,把頭轉回來,眼裏的火還未完全熄滅。

“太酸了。” 潘西放下勺子和瓷杯,拾起紙巾擦拭嘴角,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不吃的話就走吧。那兩個帕蒂爾看上去也吃的差不多了,我可不想在她們之後使用浴室。”

浴室,洗澡,睡覺……

睡覺……

該死。

德拉科把椅子推回桌子底下,沒控制好力度,弄出不小的響動。牆邊,正在聽好友講斯奈山半島女巫傳說的哈利轉過頭來,短暫地看了一眼他,又回到對話中去。

該死該死該死 —— 該死的!

子午線時間,二十二點半。德拉科雙目無神地躺在床上,仍在思考某個深刻的問題:

人為什麽需要睡覺……

到底為什麽人需要睡覺……

過去兩個小時裏,他無數次有把那本書從行李箱夾層裏翻出來扔到窗外的沖動 —— 旅館外不遠便是大海,他最好直接把它扔進海裏。北冰洋,大西洋,是什麽都無所謂。

但明明是他自己把書帶來的。

紅色的書。和格蘭芬多的領帶一樣煩人。

潘西說的沒錯,這件旅館的房間小得不能再小了,還塞進了一個話都沒說過的拉文克勞男生邁克爾·科納。要是放在從前,他怎麽也無法忍受這些。可如今他已是在十九世紀丹麥土地上經歷過幾個月風餐露宿和貧苦人家借宿的人,這點委屈的條件根本無法引起他的注意,更別提此時腦袋正飛着嗡嗡叫的小蟲。

他感到一種絕望,不知所措的絕望。

邁克爾洗漱完畢,回到房間來,問過其餘兩人的意見,關掉頂燈。一片黑暗中,德拉科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悄無聲息地呼出來。他下定決心,像是電影裏的主角決然赴死前那樣,閉上眼睛。

……

熱浪,蟬鳴,花香,

熱浪。

德拉科無需睜眼 —— 前夜醒來時,它們并未閉上,現在也是一樣。

斷開的夢境自然銜接在一起。眼前有一個人,除此之外,便是滿目的夕陽。

那夕陽帶着熱浪,帶着花香。不是室內暖氣片散發出的那種會讓後背作癢的熱浪,而是裹挾在每一陣風裏、順着襯衫領口溫柔灌入,安撫着每一處皮膚的溫暖。

雷克雅未克比英國南部的小城要寒冷許多,或許正因為這樣,他從未如此淋漓盡致地感受到寒冬與盛夏之間的轉變。這樣突兀的感受那樣明顯,以至于讓德拉科好好愣了一陣,才意識到自己仍然坐在長椅上。

他,他和眼前的人,他們互相對望。

夕陽,還有花香。

有那麽一瞬間,德拉科後仰了 —— 他當然會想要後退。誰能在見到一整天仇視的人放大的面孔支在自己眼前之時不想後仰呢?

但這後仰只有一點點。

因為很快的很快,他看清了對方的眼神。

那煩躁的、憤怒的、仇恨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來,如同凝結的冰塊被扔入咕嘟咕嘟冒泡的溫泉裏,快速融化。

究竟……是什麽?

他不是第一次問自己這個問題,卻始終無法回答。

哈利望着他,目不轉睛。

“德拉科……?”

他開口叫道,德拉科因此又是一怔。

那冰塊化入溫水之中,徹底不見了。

他們定在那裏,猶豫地、不知所措地對視着。

“哈利?”

德拉科同樣叫了他的名字,像是個回禮,更像是種探尋。耳畔的風很輕很慢,呼吸也是一樣。兩個男孩之間的距離很近,近到能夠聞見彼此身上的味道。

哈利微微垂下眼睑,看向德拉科的嘴唇。後者看上去魂不附體,卻也做了相同的動作。

他們稍稍靠近,然後停頓。

再靠近,再停頓。

像是尋找某種确定,像是磁鐵兩極般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他們一個擡頭、一個低頭,湊近彼此,停頓,最終挨在了一起。

是初吻。

當然是初吻 —— 不然還能是什麽?

德拉科不記得在哪裏聽說過,嘴唇是很柔軟的。可在昨夜之前,他都沒有想到能這麽軟,好似一抿就化的果凍,還帶着蘋果的清香。脈搏在瞬間瘋狂加快起來,他感到自己抖了一下,像是幾個小時前的憤怒,卻又完全不一樣 —— 這一次,那些緊繃的神經拉扯着他,讓他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扶住了哈利的後腦勺,唯恐這軟綿綿的觸感會随時溜走消失一般。

這是夢。

他這麽想着,将五指埋入哈利的發絲之中。

這是夢……這是夢……

隐隐發苦的甜蜜感從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裏升起,如同凍僵的細胞被碳火烘烤,戰栗、跳動,又在無窮無盡的溫暖中松弛下來。“這是夢……這是夢”,他反複對自己說着,像是在念一個咒語,越是這樣念,便越是吻得盡情、吻得用力。

哈利被他吻着,喉嚨發出一個模糊的聲音,腦袋動了動。德拉科剛開始以為他要躲開,下一秒卻感到自己的肩膀和背都被摟住了 —— 哈利在回吻他,吻得一樣沉溺。

猛然之間,他感到胸中爆發出一種喜悅,喜悅得幾乎要讓他想要流淚。耳邊蟬鳴仍在,樹上的小蟲每震一次翅膀,氣溫便多升起來一點。他于是輕輕撬開哈利的牙縫,後者本來就沒打算咬緊,只溫柔一頂,便繳了械。呼吸比空氣還要溫熱,偶爾吹來一陣風,兩個男孩誰都沒有理會,只是把彼此擁得更緊。德拉科的指間都是哈利的黑發,有些濕粘的汗水只有讓他欲罷不能,幾乎要融化到陽光裏去。

他們吻着 —— 吻着,直到有些缺氧,并清楚對方也是一樣的,才慢慢分開。

哈利貼着德拉科的額頭,兩個人的鼻尖碰在一起,剛剛還密不可分的嘴唇現在只離着幾厘米的距離。德拉科嘗着嘴裏的餘味,把手從男孩的黑發上移開,轉而貼上他的臉頰。

“我以為……” 哈利低聲說着,像是一聲呢喃,“我以為是我的幻覺……”

德拉科停頓兩秒,又吻了他一下,“你說這個?”

哈利的嘴角彎了起來,“不是……我是說……你……我們……我們現在是……?”

“你怎麽想?” 德拉科輕撫着他的臉,灰色的眼眸中仍然裏透着一絲絲的緊張。

哈利眨眨眼,注視那雙眼睛很久。他的臉頰泛起了淡淡的粉色,在起風時越變越紅,像是要把德拉科的指尖也染得一塌糊塗。

突然,他站起身來,扭頭就走。

德拉科懵住了。他看着那人急急忙忙走向花園栅欄處,脫口大喊:“哈利!”

黑發男孩剎住了腳步。

一步……兩步……三步……

一步又一步,德拉科走到他面前,還沒想好說什麽,就聽哈利叫了他的名字。

“德拉科……”

“Yes?”

哈利擡起頭,再次和他對視,嘴裏漏出一個音節:“我……”

“你?” 德拉科有些摸不着頭腦了。

“我……” 哈利的臉紅得像個蘋果。他支支吾吾半天。聲音越來越小,“我……我……我、我餓了!”

德拉科呆愣在原地。

餓了?

對方不安地搓着手,大概覺得自己沒說對話。德拉科緩了有一陣,目光從那黑乎乎的頭頂移到剛剛自己觸碰過的地方……

才不是餓了。

德拉科突然笑起來。他平穩了呼吸,微微勾着唇角,伸出手去,手掌向上。

“如果是這樣,那麽我們該啓程了。”

他聽見自己這樣說,聲音裏有從未醞釀過的暖意。哈利怔怔揚起頭,夏末的風打翻了盛酒的玫色黃昏,餘晖落進兩人眼底,四目相接,便燒起一片金紅的熾熱。那歌唱愛戀的夜莺扇扇翅膀離開樹梢,飛過他們的頭頂。她滑翔着、盤旋着,望見那一整個花園——

草地上散落着雛菊花瓣,沉睡的小屋多麽安靜。蘋果樹下,一個男孩緩緩擡起左手,将它放進另一個男孩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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