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人生若只如初見(中)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中)
這日退朝之後,玄烨踏進禦書房,方一擡眼,便看見懸挂在牆面上自己的那副畫。他步子在原處頓了頓,愣了半晌,這才恍然記起,不久前,似乎正是自己吩咐李德全将畫懸于此處的。
心下略略一算,據那日原來竟已經過去數月有餘。這其間自己忙于政事,雖每日頻頻出入此間,但方一進屋,目光往往便直接落在禦案上的奏折處,也不知李德全何時便将此畫挂上了。
玄烨慢慢舉步走到那畫的面前,微微定神,凝視着畫中濃豔如初的墨色,才再度想起那個石青色的身影來。但不知是否是時隔太久的緣故,倒竟有幾分恍若隔世之感。
除卻那讓自己有些震撼的複雜眼光,一切都已然有些模糊了。玄烨笑了笑,背過身子靠坐回椅子上,開始今日批閱奏折的例行公事。
玄烨知道,以自己萬盛之尊,若有心,掘地三尺也定能将此人找到。不過他自然不會勞民傷財地去幹這等事,正因自己一國之君的身份,需要做的事還有太多。況且,那短暫的心神不寧,似是已漸漸被自己淡忘至腦後。在時間的沖淡下,亦是終究會如煙霭般一點一點地散盡了痕跡,最終再不複尋得。
留下這圖幅倒也足矣。
玄烨如是想着,低眉看了看手中奏折,很快便擯去了腦中的雜念,陷入一派沉靜安然之的思考中。
第一本奏折,是有關《太祖聖訓》續修情況的上報。玄烨細細地閱過,提筆寫下數語,以資鼓勵,便放至一旁。
第二本是地方官員對于朝中滿漢矛盾尖銳的陳述,以及相關制度改革的建議,玄烨拿着略略思量了片刻,覺得言之有理。便放至另一處,留待日後細細考量。
第三本彈劾地方官員行為不端,第四本提出黃河水患防治迫在眉睫,玄烨仔細看過,一一做了批示。
……
一直到第二十三本,玄烨拿在手中一看,卻是任督察院左督禦史,納蘭明珠的折子。折子中提及近日被逐漸提上日程的撤“三藩”之事,并直言異性藩王有如毒瘤一般,留之有百害而無一益。
所謂“三藩”,乃是指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精忠以及平西王吳三桂這三大漢人藩王。此舉乃是清人入關之時,拉攏漢人勢力穩固政治根基之舉,然而藩王的實力逐漸膨脹擴張,擁兵自重,且每年消耗巨額的國庫軍饷,于是今年來,撤藩一事,便被人屢屢提出。然而藩王勢力盤踞數省,此事茲事體大,朝中大臣各執己見,一時間亦是未有定論。
不過,在一派反對撤藩的主流聲音中,竟難得能看到贊同之言。玄烨細細看了看他折中所列種種,有些訝異地揚了揚眉,輕輕一笑,卻未提只字。
然而正待合上奏折之際,卻見其下還有一行小字。玄烨看過,頓了頓,提筆只在上面朱批了一個字。合上奏折之後,略一揚聲,喚來門外候着的李德全。
“皇上有何吩咐?”李德全匆匆趕來,伏首在禦案前。
“最近宮中可是病死了一個秀女?”玄烨放下朱筆,拿起一旁的茶碗,垂眼小啜了一口道。
“回皇上,确有此事。”李德全思量了片刻,從善如流道,“此女姓謝名舒柔,江寧人,去年秋初入的宮。半月前得了風寒,沒幾日便病死了。奴才見皇上政務繁忙,此等小事便未有上報。”
“是麽。”玄烨放下茶碗想了想,心下對這女子卻着實沒有半分印象,便只略略颔首,頓了頓道,“那女子似是明珠家的一房漢人表親,此事你可知道?”
李德全一愣,忙道:“真有此事?奴才确實不知。”
“不知也無妨,這親戚隔得着實是有些遠了。”玄烨見他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便笑了笑,随手拿起方才放下的折子在手中揮了揮道,“可是人家明珠倒是在折子裏提了句,懇請攜幾名家眷入宮吊唁,并将那女子的屍骨帶回江南安葬。”
李德全不解皇上話中合意,便只猶豫道:“如此請求,只怕……”
誰知玄烨卻哈哈一笑,故作無奈地戲谑道:“明珠待朕也算是忠心一片了,只可惜他表親入宮做秀女一事,朕竟全然未曾留心。如此一來,朕倒覺着有些理虧,此事……似是不得不答應了。”
“皇上虛懷若谷,明珠大人得知此事,定當感念皇上洪恩!”李德全此刻聽明白了皇上話中之意,便極快地接下了奉承的話頭。
玄烨笑了笑,不置可否,只吩咐李德全去安排安排,擇日讓他們進宮。待到李德全領命退出之後,他默然半晌,卻再度拿出方才明珠的折子看了看,輕輕地哼笑出聲。
心道這請求若非置于撤藩一事之後,只怕自己準得也不會這麽爽利。
納蘭明珠,他這番請求,哪裏單純是為了吊唁而已。不過雖有耍小聰明之嫌,不過他這很長于度人心思的本事,倒也算是一項長處。
自己這數年來的着力提拔之人,自然不會是普通的草包。
興許日後,是要派上大用場的。
*****
左督禦史的府邸,坐落在京畿繁華之地。但許是由于毗鄰着什剎海的緣故,風景如畫間倒似是也褪去了幾分塵俗之氣。
西苑一間廂房之中,一人正坐在案前,一筆一畫地在紙上寫着什麽。
偌大的屋內,陳設卻極為簡單,一縷篆香音音袅袅在屋內萦繞着,顯出幾分空曠凄清之感。倒是一側的檀木書架上,密密麻麻地塞滿了各種書籍,透出一派古樸的書香之氣,與屋內的空闊倒形成一番鮮明對比。
半晌之後,案前的人似是寫畢,慢慢地将手中的筆擱至一旁。将宣紙輕輕拿起放在眼前看了看,卻很快放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行至窗畔,凝眸遠視。
房中陳設雖簡,但觀之足見無一不是做工精良的上品,但此人一身滾着金邊的石青色常服,背身立于一派金玉陳設之中,卻竟莫名有幾分清淡凄冷之氣。
正在此時,門驀地被推開,随後一身官服的明珠大步走了進來。
床畔的人聞聲轉過身來,立即上前行禮道:“阿瑪。”
明珠點點頭,行至案邊将手中的折子放下,正待開口,卻瞥見案上那墨跡仍未幹透的那一張宣紙。伸手拿起放在眼下看了看,只見紙上洋洋灑灑地寫着一首《青衫濕遍》: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憶來生、小膽怯空房。道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願指魂兮識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
咫尺玉鈎斜路,和清淚、繳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有着褚遂良遺風的筆觸,相比之下多了幾分玉潤溫雅,卻又自成一格。字裏行間文采斐然,情深至極,但卻凝結着濃重至極的哀婉凄絕,那句“道書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更是讓并不甚精通漢學的明珠一時也覺觸目驚心。
明珠慢慢擡眼,看着面前自己比前日愈發消瘦的兒子,不由嘆了道:“都已經快一個月了,成德,柔丫頭的事,你仍舊這般不能釋懷麽?”
成德,意味成就良好品德。納蘭成德,當初為他取的這個名字,也算是寄托了家中上下對這獨子的一片殷切期望。不過,成德在同漢人好友的交往中,卻逐漸迷戀上漢家文化,除卻時常摹寫些詩詞外,更是仿效其俗給自己取了一字。
納蘭容若。他本人也更偏愛于這稱呼。
念及詞,明珠不由再度嘆了嘆。曾聽聞漢人喜歡在詩詞中強作哀愁,不知自己放縱他這般吟詩作賦,究竟是好是壞。是讓他也沾染上了這傷春悲秋的習氣,還是實則給了他一個發洩的出口?
十六歲的府中獨子,納蘭容若,低眉看着父親慢慢将宣紙放回原處,只能強笑了笑,故作釋然道:“此事也許終有一日會随着時間逐漸消弭,只是此刻……”嘆了嘆,不再說下去。
明珠看着兒子斂起的眉目,只得勸慰道:“當年柔丫頭來府中小住,也只是為待宮中選秀之期而已。此事已是既定,何況随後她更是選入秀女之列,即便為父知曉你二人情投意合,亦是無力回天……可憐柔兒天生薄命,入宮還未及一年,便……”言及此,自覺再度觸動了兒子的傷心事,便住了口。一轉念,想起今日來的目的,便再度拿起奏折遞至容若面前,稍稍作出喜色道,“前日上疏提及入宮吊唁一事,皇上已朱批一個‘準’字,令我攜帶親眷,下月初三入宮。”
容若漫不經心地低眉看了看奏折,面上亦是微微釋然了幾分,淡淡嘆道:“如此,柔兒也可魂歸故裏了。”
“你額娘近來身體不适,此行為父便只帶你一人入宮。你也可借機看看宮中情形。”明珠瞥了瞥容若手中的折子,又忽然道,“柔兒之事,你心中難過,為父自然知曉。只是在此仍舊需勸慰你一句,男兒立世,功名為上,切莫要為了兒女私情壞了前程才是。”
見容若點頭應下,明珠伸手輕撫他肩頭,徐徐笑了笑,便從他手中拿過奏折,推門出去了。
走入院子,回頭看了看自己兒子的廂房,不由得嘆了嘆。
自己此次借柔丫頭病故之機帶他入宮,目的卻絕非僅止于吊唁之事。将自己這個天資穎慧,博通經史的兒子引見給皇上,才是更重要的目的。加之正逢他補諸生,入國子監之機,若幸得皇上賞識,只待他考中舉人,前路飛黃騰達自是不必言說。
自己把奏折交付他手中,便是有意讓他看看朝中愈演愈烈的撤藩之事,以及自己的态度。畢竟在官場混跡數十年的經驗告訴自己,此時此刻,支持或者反對撤藩,自己站在那一邊,将全然地決定日後的前程命運。
自己在奏折裏已經下了賭注——支持撤藩。剩下的一切,便只看那個少年天子何時表明自己的心意了。
然而看容若方才漫不經心翻閱奏折的樣子,明珠只能搖頭嘆息。也不知這一番苦心,他究竟是否能夠感知。只是不論如何,作為家中的獨子,納蘭家的希望已無可避免地全然寄托在他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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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