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又誤心期到下弦(上)

第二章 又誤心期到下弦(上)

康熙十年的秋冬,什剎海畔,楓紅遍野。即便換了時節,卻依舊風景如畫。

唯一不同的是,這臨水而建的府邸門前,與往日相較,已是一日更勝一日的車水馬龍。

因為自打十一月康熙皇帝下令,調明珠為兵部尚書之後,這府邸主人的身份,一夜間便遠不是過去可以同日而語的了。

倒也并非全然因為這二品大員的頭銜,更為重要的,卻應是這一人事調動中,所傳達出的政治信號。

有着敏銳嗅覺的京畿官員立刻就意識到,提拔力主撤藩的明珠至如此重要的軍政之位,皇上心中對于此一事的态度,已是不言自明。

一時間,登門巴結之人趨之若鹜。

明珠從善如流地一一應付着來客,心中卻是最清楚不過:自己此次,應是猜中了那少年天子的心思。

心下早有準備,自己打從一開始,對此事便是以賭局視線之。若輸,也許就此一敗塗地,無處翻身;若贏,則便當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勝景。

而與此同時,明珠也意識到,皇上授予自己這兵部尚書之位,也許對撤藩所要面臨的困難,心中已早有考量。必要之時,一場大戰,也許亦是不可避免。

由是處在這職位上的自己,對于肩頭所擔的重任,心頭也已有了幾分掂量。

然而容若眼見府門內外的這一派門庭若市之景,心中只覺索然。蝸居在房內讀書時,偶爾被人聲所擾起身稍作歇息。立于窗前,一些官員的卑躬屈膝的逢迎之态便立即映入眼簾。容若默然看着,皺了皺眉,亦說不出心中是何感覺。

若說厭惡,然實則自己父親亦是其中一員,但若說羨豔,卻是決然沒有的。憶起那日入宮時所見到那森嚴肅穆的紅牆黃瓦,他不知為何人人都那般渴望折了翅膀飛入那囚牢之中,尋得一席之地。只是于他自身,對那裏卻是沒有半分留戀的。

然而卻也只是想想而已,事實從來由不得人。此身若不過閑雲野鶴,自在無拘檢,倒也足讓自己随性而為,可自己卻偏偏身在貴胄之家。作為被寄予厚望的獨子,自小落在自己周身的目光已日積月累凝聚成肩頭的重擔,心頭的繁緒,剪不斷,理還亂。

即便心內有些許魚澤之思,他卻依舊得拿起書卷,全力以赴為明年的鄉試做最後準備。

自打下人帶着表妹的屍身打江南而去時,自己心內便好似空了一片。無悲無喜,無思無愁,只剩空空的一副軀殼。

唯有埋頭苦讀,渾然忘卻身心間的種種思量,大概才足以填補心頭這無所憑依的空缺罷。

容若知道,自己這般,終有一日會入了那宮牆之內。卻到底也是無可奈何,只得再度嘆了嘆氣,返身走回幾案便,再度拿起書卷。

而容若卻并不知道,便在此時,有一輛馬車,正遠遠地停在人來人往的納蘭府外。一人風塵仆仆地站在一側,翹首顧盼了半晌,卻終是默然轉身,返還轎中。

“顧大人,既然來了,為何卻不進去拜訪拜訪?”趕車的下仆終是挨不住心內的疑惑,問出口來。

顧貞觀掀起轎簾的手頓在半空,回身朝府門望了望,只豁然笑道:“若他年有幸,自回重回此地罷。”随即便弓身進了轎子。

那下仆聞言,看着他的背影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卻也不再追問下去。

轎子緩緩離開,顧貞觀在坐在轎中,聽着納蘭府邸漸漸遠去的喧嚣之聲,突然自顧自地笑出一聲來。

自己這個落職歸裏的國史院典籍,離京之前特地前來拜訪兵部尚書,此情此景,若被人見了,十個之中,只怕有九個會将其視為巴結讨好一類的舉動罷。

也只有自己知道,此行意欲一見之人,卻并不是皇上面前的那位紅人。而是他家的公子,納蘭容若。

顧貞觀早年在江蘇一帶,便以詩詞見稱,康熙五年考中舉人後來到京畿之地,近年來便聽聞納蘭容若的盛名一日比一日響亮。

詞格即同人格,見詞便如見人。在看到容若詩稿之後,除卻生出心心相惜之意外,顧貞觀心下亦能有所感知,納蘭容若,此人定是不同于尋常的八旗貴胄。

所以在告歸南還之前,顧貞觀突然心生一念,便是前來一會這名噪京畿的少年詞人。

然而當他已站在府門前時,心內卻有了一絲猶豫。

因為他自知此番來見容若,于私心來講,卻是還有另一個不得已的緣由。然而顧貞觀為人素來曠放不羁,念及他從容若詞中所感知到他本人的真摯寬厚,忽地覺得,自己這般,似是不太光明正大。

即便對于那番緣由,已在自己心頭盤踞了數年。

說來顧貞觀之所以着力考取功名入京做官,很大一部分便是因此緣由,為了搭救一人。

但自己仕途不順,此刻即将離京,已經幾近山窮水盡的地步。而那苦寒之地的人,卻依舊隐忍在風雪之中,不得脫身。

那人名叫吳兆骞,是自己早年想與結拜的生死之交。然而順治十五年的時候,吳兆骞因一樁科場舞弊案,無辜受到株連而被流放到寧古塔。北地苦寒,飄零無依,其中凄苦自是不需多言。顧貞觀當即立誓,有朝一日定要将他救回。

只是此言說來豪壯,但行之卻難矣。康熙皇帝即位之後,對此事并無翻案之意。顧貞觀便只好苦讀數年,一舉考取功名、随後辭親遠游來到京師,經人推舉得到了一官半職。本意欲就此在京城之中疏通人脈,尋求搭救摯友之機。然而他生性灑脫随性,雖長于文辭,對官場之事,卻着實不善。

七年的光陰如白駒過隙般彈指而過,然而不僅營救之事未能取得絲毫進展,自己更是遭到同僚排擠,被迫辭官離京。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回想為官七年,到頭來卻落拓依然。人生得意失意,一來一往,一浮一沉間,便也不過如此了。

只是即便如此,顧貞觀那骨子裏的那種文人獨有的高傲,卻不容得自己将這本應坦然的相交裏夾帶上任何不純的利用。他不齒,亦是不屑于如此。

與此同時,狂放自負的他亦是堅信着,憑自己之才,終有一日會東山再起,卷土重來。

到時,待自己救出吳兆骞之後,再來會會這貴胄公子,亦是不遲。

如是想着,反倒坦然灑脫了幾分。坐在轎中,聽着身下車輪滾滾之聲,索性閉目養神起來。

*****

暢春園內,玄烨坐在湖心亭中,悠然地看着手中的一沓詩稿。

時值仲秋,湖中荷花已有些枯萎,只剩下一個個蓮蓬突兀地挂在頭上。好在今日秋晴正好,天淡雲閑,湖中金風輕拂,沾了些潤濕的水汽撲面而來,倒也心曠神怡。

“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玄烨垂眼細細地看着手中詞章,饒有興致地慢慢念出聲來,在唇邊回味着,“倦眼乍低缃帙亂,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念畢容若筆下詞句,唇齒間餘韻悠長,但心頭卻被這凄恻弄得涼了半截。玄烨對漢學亦是頗有研究,此刻忽地就想起南宋姜夔那句“冷香飛上詩句”來。

下一刻不覺笑了笑,不由開口嘆道:“這納蘭容若,胸中到底有多少愁思?”

一旁立着的李德全聽到毫無征兆地說了這一句,只得跟着附和了一句,揣度着他的意圖誇贊了一番。

誰料玄烨搖首,看着詩稿淡淡嘆道:“這愁思對文人吟詩作賦而言雖有益處,但于其自身,卻并非什麽好事。若非心中積郁過多,又如何能如此一般,字字凄絕,句句哀婉?”

李德全一聽自己似是會錯皇上的意思了,便也不敢再開口,只是如撥浪鼓似的點頭應着,表示無聲的贊同。

“看來他倒還是個多情之人……”玄烨低眉看向下一首,繼續念道,“相逢不語,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然而念道一般,聲音卻忽然低了下去,頓了頓,卻只是反複地念着下阕的內容,“待将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待将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

李德全正有些疑惑地看着皇上,卻聽他下一刻忽然輕輕笑出聲來。

玄烨定定地盯着這首詞,指尖不覺稍稍用力,手中的詩稿亦是随之微微皺起幾分。

原是如此……原來竟是如此……

納蘭容若,原來你冒着死罪偷偷進宮,居然是為了這般原因。

回想起那日容若各種黯然之色,玄烨此刻才終于明白那番神色究竟是因何而起。不過,倒有頗為出乎自己意料的是,他竟會将此事也這般如實地寫入詞中。

雖然已足夠隐晦,不過他大概未曾留心,當時的自己可是親眼撞見過此情此景的。念及此,玄烨放下手中詩稿,轉過臉朝湖中舉目望了望。

湖中煙波浩渺,一望曠然無垠。玄烨目光遠近來回地淡淡掃過,但不自覺間,嘴角卻一點一點地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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