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當時只道是尋常(上)
第十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上)
這一年的秋冬,耿精忠,尚之信請降,孫延齡被殺的消息接連自前線傳來,清軍集中兵力進逼長沙,岳州。幾經争奪輾轉,直至年末,方逐漸平定了叛亂猖獗的浙,閩,陝一帶。
容若接過玄烨遞來的戰報,低頭看了看,心內亦是一喜。然而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便被人從身後輕輕環住。
背上突然覆上了一層溫暖,容若身子本能地一緊。然而那人貼近的氣息,以及其間透出的安定,都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了。容若側過頭去看他,微微一笑,道: “三藩平亂大捷,恭喜皇上了。”
玄烨的臉擱在容若肩頭,垂着眼,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奏折上,定格了片刻,才長長地嘆道: “這三藩之亂已歷時三年有餘,直到今日看見這戰報,朕才覺得心中踏實了幾分。”
容若聞言,循着他的目光再度看向那奏折。一時間,亦是回想起戰亂初起的時候,朝中一片“清君側”的聲音,給自己家中帶去的動蕩陰霾。也想起那時的玄烨,在重重的壓力之下,一次又一次地造訪新落成的渌水亭,在自己面前投下斜長而沉默的背影,直到此刻還記憶猶新。
山河的戰亂便有如一塊巨石般,死死地壓在心頭。容若恍然記得,在凝視着那個背影的時候,這種感覺在自己心頭是能夠感同身受的。
然而,即使後來藩王相繼的造反,已證明玄烨當初頂住各方壓力和非議的撤藩舉措是正确的。然而容若知道,對他而言,沒有什麽能比戰争的勝利更能帶給他最切實的安定。
唯有勝利,唯有最終的收複山河,才能證明一切。
然而重新追憶的時候,容若才忽然發現,原來這世上沒有什麽是突如其來的。只是很多征兆,很多暗示,太容易因為忽略和遺忘,甚至是故意的逃避而被深埋起來,唯有在回憶起來的時候,才會在不經意間被再一次發掘。
這大概就是回憶之所以甘美的原因。這是過去一味沉溺于痛苦追思中的自己,所不可能認識和發現的。
不得不承認,那樣的自己,固執了太久,也錯失了太多。好在自己并沒有錯過最重要的部分,人生也才只過了二十年而已,一切還有機會重新開始的。
“容若在想什麽,如此出神”正此時,隐約感到放在腰間的手略略收緊幾分,然後是玄烨自耳畔響起的聲音。
容若循聲側過臉,卻見玄烨早已不再看那奏折,而是唇角含笑地凝視着自己,似是已看了許久的樣子。二人之間的距離隔得極近,彼此的呼吸幾乎要交融在一起,甚至只要靠近一點,就可以觸碰得到。
然而他們只是相視而笑而已,這種默契,就好似相愛了許多年一般,遠勝于任何更深重的肢體觸碰。
容若心頭莫名有些觸動,笑了笑,回道: “容若在想,遇到皇上,當真是三生有幸。”
玄烨聞言心內亦是一陣柔軟,愣了一愣,卻慢慢笑道: “容若,這應是朕的肺腑之言才是。”
正此時,門外響起李德全的聲音: “皇上,裕親王求見。”
玄烨頓了頓,只得松開了手,對門外道了聲讓他稍候。
容若見狀道: “皇上公事為重,容若不如這便告辭。”
玄烨嘆了嘆,轉向容若微微颔首道: “也罷。聽聞盧氏已有身孕,你當好生照料才是。”
“是……”聽玄烨提起此事,容若心頭一顫,卻見玄烨心神色極為自然,并無異色,便亦是笑道, “那麽容若告辭了。”
玄烨再度颔首,轉身坐回了禦案之後,面色已恢複了幾分皇上的威儀。
微微側過頭,可以剛好看到窗外。
此時已至臘月,北方一如既往地下起了大雪。宮城內外,一時間鵝毛紛飛,無處不是銀裝素裹之态。
玄烨目不轉睛地看着一個太監替容若撐着傘,帶着他一步步走出了自己的視線,只在院中的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
這才慢慢地收了視線。這數月來,隔三差五地傳喚容若進宮伴在身邊,對玄烨而言已是必不可少之事。親眼看着他從那條路來了又去,也幾乎成了習慣。
玄烨覺得無比滿足,卻也隐有不安。
即便那個清淡溫潤的人從未開口向他索要什麽,但玄烨仍舊想要傾自己所能,去給他更多。可是他也知道,功,名,利,祿,這些自己足以信守拈來的東西,卻并不是容若想要的。所以到目前為止,除了各種典籍以外,玄烨不知道還能給容若怎樣的賞賜。
他甚至故意扣下了容若中舉之後,吏部原本的任命結果。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争名奪利,爾虞我詐的官場絕非納蘭容若所期許的歸途。只是,究竟要如何,才能既不違他所願,又讓他能留在身邊
玄烨着實不知。
輕輕嘆了嘆,聽聞有人推門而入,這才匆匆收斂好所有情緒,迎接來人。
*****
容若回到府邸時,聽下人說盧氏不久前剛剛睡下。輕手輕腳地走到卧房,慢慢打開一條門縫,隐約看了看盧氏安靜地睡顏,才掩上了門。
叮囑下人好生照看着,便徑自回到自己的書房——通志堂。坐到桌前,卻發現上面正放着一封信。
只看其上字跡便可知是來自顧貞觀。數月前他便已搬離了自己府中,轉而寄住在京中的千佛寺裏。加之而此刻時已入冬,原本家中的文人歡宴也散了大半,一時府中無人,倒顯得有幾分凄清了。
所以再度收到顧貞觀的來信,容若此刻心裏是有幾分激動的。心內一面回憶起上次見面大抵也是秋末的事了,手中不覺匆忙拿出信來,展開一看,卻只有兩首詞而已。
《金縷曲》·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丙辰冬,寓京師千佛寺,冰雪中作。
其一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彀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劄,君懷袖。
其二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
千萬恨,為君剖。兄生辛未我丁醜,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這兩首詞的對象,甚至不是寄給自己,而是一個名喚吳兆骞。
然而,僅僅是這兩百八十四個字,這其中情意何止千金萬金。容若握着紙頁,看着上面的每一個字,只覺得五指幾乎要顫抖起來。
吳兆骞此人,他的詞集《秋笳詞》,連同他被誣卷入其中的科場舞弊案,容若都是有所耳聞的。據說案發之後的第二年,他由于不服污蔑,在赴京接受檢查和複試中,負氣交了白卷。但最終卻因此觸怒順治帝,被革除了舉人之名,家産沒收充公,并且連帶着父母兄弟妻子一并,同自己被流放到了遠在黑龍江邊遠之地的寧古塔。
由于當年此事是順治皇帝親自定案,加之年歲已久,故玄烨繼位之後也并未再度追查。此事便一直這般擱置下來,逐漸被人遺忘。
可是“廿載包胥承一諾”,顧貞觀卻記了近十多年,只因那人仍是“只絕塞,苦寒難受”,只因自己曾經許諾過“千萬恨,為君剖”。
然而“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恩負盡,死生師友”,縱然他一刻不曾忘卻救那人回來的承諾,可是世事難料,自己宦海沉浮身不由己,卻終是一事無成。到頭來那人依舊“冰與雪,周旋久”,自己仍舊“薄命長辭知己別”,唯有“言不盡,觀頓首”而已。
這堅守了十餘年的情意,太過沉重,也太過深摯。容若盯着這詞句默然半晌,終是輕輕放在一旁。拿起筆思量半晌,終是落筆而書。
而此刻,身處千佛寺的顧貞觀,心頭卻是忐忑不已。
自五年前從官場退身之後,他心中便已然知道,這名缰利鎖終歸不适合自己這般狷介不羁的性子。可是,五年之後,自己卻仍舊無可奈何地回到了這裏。因為他還有不得不做的事,這件事,對于泛梗飄萍的他而言,也許可謂是他餘生的所有目的。
所以他終于叩響了納蘭府邸的門,而不是如同之前那般只在門外久久伫立。他知道,這位出身顯貴,卻喜結文人的翩翩公子,是京城中最可能對他施以援手的人,也是他最後的希望。
然而在同容若結交之後,顧貞觀卻變得有些矛盾,因為他從未想過,納蘭容若竟是如此真摯的一個人。
明知這樣的人,若有心欺瞞利用,應是輕而易舉。然而,正是因為他待人太誠,幾乎不加防備,自己相比之下,反而顯得分外的可鄙。
所以不但無法忍心利用,反倒漸漸地被他所感染,亦是以知己視之。
顧貞觀很多次的想要開口提及此事,但終究只能化作一聲嘆息。直到一個月前,他收到了來自寧古塔,吳兆骞的來信。
“塞外苦寒,四時冰雪,鳴镝呼風,哀笳帶血,一身飄寄,雙鬓漸星。婦複多病,一男兩女,藜藿不充,回念老母,茕然在堂,迢遞關河,歸省無日……”
信中每一個字他甚至都可以倒背如流,他們如同北地最嚴寒的風霜一般,在自己心頭一下一下地掠過。
顧貞觀想說自己沒有忘記當年營救他的承諾,可是他又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感到羞恥。縱是記得又如何,依舊什麽也做不了。
無可奈何之下,他拿出了自己很早就寫好的《金縷曲》。這張泛黃的詩稿,他無數次地藏在袖中,揣在懷裏,終是沒能拿給容若看。
而此刻,他已別無選擇了。在他意識到容若和玄烨的關系之後,他知道,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但他并不想利用和欺瞞的方式,所以,他對這個最真誠的人選擇了同樣真誠的方式。
在千佛寺的風雪之中,拿起筆,将這兩首詞一筆一劃地重新抄了兩份,并提上了“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丙辰冬,寓京師千佛寺,冰雪中作”的字樣。一份寄回了寧古塔,一份則派人送進了納蘭府中。
他知道,除此之外,不需要再多說什麽。他和容若之間,只需這兩首詞,便已然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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