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chapter 02
chapter 02
清晨,早上八點的鬧鐘一響,曲疏月掙紮了兩分鐘,從床上坐起來。
她是起床困難戶。上小學第一天她就遲到。
那時曲正文還嬌慣她,媽媽章瑩要催她起床,爸爸總是伸手攔住:“算了,讓她再睡一會兒吧,省得又哈欠連天的。”
章瑩就說:“慣吧你就,那早餐不吃了?餓着肚子。”
曲正文拿筷子指了指:“你給女兒拿餐盒裝上,帶到路上吃。”
這樣被父母呵護的日子,到她十二歲時,戛然而止。
像做到一半,誤入荊棘叢中的美夢,醒來紮得渾身都是刺。
曲疏月去浴室洗漱,小心掀開被子,不敢驚動身邊的大小姐。
等她換好衣服出來時,餘莉娜還是被吵醒了,她睡眼惺忪:“你去上班啊?”
“嗯,你呢?今天是去公司面試,還是在家。”曲疏月一邊套上行服,一邊問她。
餘莉娜是江城人,和曲疏月是初中同學,在英國讀研時,合租了同一套公寓住。
畢業後,餘莉娜回了江城,進了父母安排的單位上班。
但大小姐這個班上的極其別扭。
每天勞斯萊斯送到大門口,派頭比領導都大,因為她爸特別交代過,也不敢派什麽重活兒給她。
餘莉娜上了不到一年,感覺再這麽下去她就要廢了,永遠都只能是寄生蟲。
好歹也是帝國理工的商科畢業啊。
餘莉娜搖搖頭:“我哪還有心情找工作,先去把我的行李弄回來吧。”
曲疏月翻好西裝領子,嗯了一下。
臨走前,交代莉娜說:“要我幫忙就打電話,我開車去接你。”
上班路上,曲疏月在總行樓下的咖啡店,買了兩杯冰美式。
另一杯,帶給她同一個辦公室的辛美琪。
走進大堂時,營業部的員工剛開完晨會,曲疏月停留了片刻。
她在心裏默了一下那個新來的實習生的名字。
綜合部管着全行雜七雜八的事。
小到食堂用餐、考勤打卡,大到節假福利、員工薪酬,等等這些保障性工作。
幾秒後,曲疏月出聲叫住那個男孩:“孫小剛。”
孫小剛正要進通勤門,又關上,走到她身邊:“怎麽了,疏月姐?”
謝天謝地她沒有叫錯。
曲疏月說:“你的轉正考試通過了,等下忙完了,來綜合部填一下表格。”
零零後高興地比個耶。又想起這是在行裏上班,忙縮回手:“好的,謝謝。”
她笑:“不客氣。”
這一批實習生的考試剛結束,人力部發了成績,包括下面的分支行、社區行,十三個裏面通過了十個,剩下的三個等補考。
曲疏月回了辦公室,把咖啡給辛美琪,對方笑着道了一聲謝。
她坐下,打開電腦,把轉正材料都打印出來,再去了一趟信貸部。
今年總行進了兩個實習生,一個形象特別出衆的,加上家裏資源深厚,直接當了客戶經理。
曲疏月出了電梯,信貸部的工位上,正激烈讨論昨天的A股行情。
有人抱怨:“八年前,在三千點保衛戰中,我爸元氣大傷,現在我也快犧牲了。”
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蹦出一句:“哥,我以水代酒,敬滿門忠烈。”
大夥兒一齊笑了。笑完,又聽見他們說:“其實A股沒那麽複雜,也不是毫無規律,你看專家發的預測,跟他反着買就行。”
曲疏月彎了一下唇角。這一幫客戶經理們,常年在外跑業務,酒桌上練出來的嘴皮子。不是一般的貧。
她把表給了實習生,說:“中午之前填好交給我。”
信貸部的程總拉住她,問:“小曲,今天方行長有空嗎?我找他彙報點工作。”
曲疏月想了一下,建議他:“還是下午吧,上午他去政府開會。”
“好,你忙。”
她回辦公室,把昨天剛完工的二季度工作總結,再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稍加潤色,又報送了一份表格給銀監,已經差不多中午了。
快十二點,孫小剛才來找她,說:“不好意思,姐,今天太多人辦業務了。”
“理解。今天是發社保的日子,辦業務的老人家特別多。”
曲疏月拉開一把椅子,讓他坐。
之所以把他特地叫上來,不單是為填表,還有幾句話要對他囑咐。
上季度的文服結果剛出,孫小剛這一頭帥氣的發型,是挺配他的氣質,但不符合規定,神秘人檢查時,扣了兩分。
因為他還是實習生,仍在保護期內,曲疏月寫了申訴,目前還沒有還分。
但這個規定還是要跟孫小剛說透的。
而他們營業部總經理,這幾天恰好去了蘇市出差,只好由曲疏月跟他談。
孫小剛問:“還有什麽事嗎?姐。”
曲疏月給他倒了杯水:“是這樣的,小剛,你這個頭發蠻好看的,但是太長了。”
他不好意思的,撓了一下,“行裏不能留這種頭發嗎?”
她點頭:“按文服要求是的,男士不剃光頭,不蓄過長的頭發。”
孫小剛還算是聽勸的。他說:“那我下了班去剪?我剪到什麽程度好呢?”
曲疏月笑了笑:“你就按信貸部程總的樣子,他是标準的寸頭。”
“好的。我先走了。”
當日下了班,曲疏月開車先回了趟曲家,去看爺爺。
她把車停在別墅門口,拿着個紙袋,穿過一片人工湖進去。
慧姨拿了一把大鐵鉗子,站在樹蔭底下,正在修剪花枝。
看疏月娉婷走來,高興的沖院子裏嚷:“老先生,月月來了。”
曲疏月說:“慧姨,這天都快暗了,您還是歇會兒吧,別傷了眼睛。”
她讀大二的時候,奶奶就去世了,這麽些年,一直是慧姨在照顧爺爺。
慧姨是苦出身,有一腔對藝術的熱烈追求,打小愛畫畫。
但因為家裏窮,供不起,很早就辍學了。
她年輕時來京市打拼,攢了幾個錢想考美院,又被培訓機構騙個精光。
走投無路時,是曲老夫人收留她,讓她在家裏做事,跟着曲慕白學國畫。
後來夫人去世,她也沒走,一直留在曲家照顧,盡心盡力。
曲慕白戴了副眼鏡,坐在一株粗圓的羅漢松後,點綴出一院清涼意。
他手裏拿着一柄放大鏡,對着一副山水畫反複端詳。
疏月坐下來,把紙袋放在旁邊的石凳上,“爺爺,這是董其昌的真跡?”
“你還會看不出來啊?”
曲慕白擱下放大鏡,笑看了一眼孫女,那真是白教她這些年了。
疏月托着腮,“是贗品吧,董其昌的字畫,意境不一樣的。”
曲慕白端起一杯茶,“是我一個學生的作品,已經摹的有八分像了。”
卻被曲疏月攔住:“哎,這茶是冷的,我倒杯新的給您。”
曲慕白說:“這麽熱的天,你讓我喝點涼的,解解暑熱。”
“不行,醫生說你只能喝溫的。”
她說着,已将一杯溫熱的新茶放進他手心,乖巧一笑。
曲慕白看着已然亭亭的孫女,心下一動,疏月也到談婚論嫁的歲數了。
疏月把紙袋推過去,她說:“我托同事給您帶的,府綢長衫,又涼爽又透氣。”
他接過,喝了一口茶,對曲疏月說:“爺爺喜歡的。小月,最近工作忙嗎?”
曲疏月也嘗了一口這金駿眉。她如實說:“現在還好,到了下半年事情更多,尤其是年末。”
曲慕白拈一杯茶,點點頭:“那你身邊,有中意的男孩子了嗎?”
“爺爺!”曲疏月微微臉紅,揚起聲調,“我還小呢,不想這麽早結婚。”
曲慕白沉下一口氣,郁郁道:“說小也不小了。爺爺不是讓你立刻結婚,有合适的,先處着也不錯。”
他的聲音透着股燈油耗盡的虛透。
曲疏月一下子就擔心起來。
她伸出手,繞上曲慕白的手臂:“爺爺,是不是您的病,又......”
“沒有,沒有,”曲慕白安撫性的,拍了她兩下,“但爺爺上年紀了,早晚有這一天的,不看見你成家,總是不放心。”
他咳嗽兩聲,又說:“知道你們年輕人,如今想法不一樣了,不覺得婚姻是依靠。但爺爺老古板,骨子裏總還是頑固派那一套,想給你挑個妥當人。”
曲疏月點點頭。她當然明白爺爺的苦心。
慧姨過來招呼他們,“老先生,可以開飯了嗎?”
“好。”
曲疏月扶着爺爺站起來,慢慢回了飯廳。
吃飯時,她一直給曲慕白夾菜、盛湯,看的慧姨直笑:“以後誰娶了我們月月,那真是有福氣了。”
曲疏月說:“慧姨又來了。”
慧姨看了看老爺子的神色。只見他微點了一下頭。
她才像不經意言道:“前兩天,陳家老爺子帶了他孫子,來看老先生。哦喲,那個小夥子模樣生得,周全極了,行事也穩妥,剛從德國回來,在集團當總工程師,薪水不低的。哪天你們見見?”
剛從德國回來,姓陳,也當總工。
這幾個高頻詞在曲疏月腦中滾動一遍。
她立馬有了不好的聯想,趕緊問:“不會是,剛退下來的陳雲赓吧?”
曲慕白瞪她一眼:“你爺爺還認識幾個姓陳的?”
造孽啊。還真是陳渙之那個對頭。
曲疏月低頭喝了口湯,她說:“他就算了吧,我們關系不太好。”
慧姨好奇道:“哦,你們已經碰過面了?”
她解釋說:“我們以前是高中同學。畢業前,我把他給得罪了,之後再沒聯系過。”
曲慕白揮了揮手,蠻不在乎的說:“小孩子家,有什麽了不起的大事啊!人家渙之可沒說你不好。”
疏月舀着湯,小小聲道:“就算是這樣。他肯定也沒什麽好話等着我。”
“說什麽?”曲慕白忽然問。
她奉上一抹甜笑,“沒什麽,爺爺,我胡說的。”
吃完晚飯,曲疏月轉來廚房,看慧姨準備餐後水果。
她切着一個橙子,見四下無人,才對曲疏月說:“月月,我跟你說,老先生的身體不是很好了。”
曲疏月愣了一下,她猜到了幾分大概,但真聽慧姨說出來,還是沒忍住,眼眶一酸。
她忙問:“那嚴院長是怎麽說的?不能進行手術治療嗎?”
曲慕白有嚴重的動脈粥樣硬化,導致冠狀動脈狹窄,前些年靠藥物治療,維持的還不錯。如今伴随器官的老化,狹窄程度逐漸擴大了。
慧姨嘆了聲氣,“嚴院長說,手術的風險會很大,即便是以他的醫術,也不敢保證成功。”
曲疏月聽明白了。意思是,爺爺上了手術臺以後,生與死,除了依靠醫生的高明醫技,還得看天。
她扶着洗手臺站了,吸頂燈的柔光照射下,一張小臉白慘慘的。
慧姨擺好果盤,又說:“你那個爸爸,喔,還有後媽,他們哪一個肯眷顧你?她不在你身上動歪心思,惦記你爺爺留給你的,就阿彌陀佛了。”
千言萬語,都彙成一句話:曲慕白放心不下她,要給她找一座堅實的靠山,一個強硬的後臺。
而且這個人,還得是他信得過的,人品端方,心地要好,值得把孫女托付出去。
曲疏月細聲道:“怎麽,就非得是陳家呢?”
慧姨洗幹淨了手,跟她分析道:“陳家有權有勢,一家子都是響當當的人物,再加上老先生同陳老爺子,來往了幾十個年頭,對他了解頗深,一向佩服他清正端方。再說,以陳家的教育來看,決計養不出什麽孬根子來的,品行上不會有差錯。”
她們一道往外走,曲疏月默不出聲的,靜靜聽慧姨說着。
曲疏月知道,慧姨是最妥帖穩當的性子,不是爺爺特別授意,是不會輕易跟她講這些的。
有些事男人不好開口,只好由慧姨代勞。
她既然已說的這般頭頭是道,想必爺爺也是深思熟慮過了,打定了主意的。
曲疏月一時也倍感困惑。
等走到客廳,她坐下陪着說了會兒話,曲慕白沒再提結婚的事。
沒多久,她接到餘莉娜的電話,問她在哪兒。
曲疏月說:“在我爺爺這裏,怎麽了?”
餘莉娜聲音帶着委屈:“我把人車玻璃給砸了,正在處理,可我身上沒多少錢了。”
“......好,把地址發給我,馬上過去。”
曲疏月站起來,跟曲慕白說了一下情況,急匆匆的走了。
餘莉娜在一處高檔會所的停車場裏。
她應該是路過,但看見王冕摟着新女友,從車裏下來,心裏那口氣就不順了。
做了點小學生般的幼稚行為,掄起石頭砸了人家的車玻璃。
但壞就壞在,被車主逮了個正着,更可氣的是,那車是王冕借朋友的。
曲疏月花了十分鐘,站在車邊,聽她講完了這段經過。
她戳了下餘莉娜的腦門:“你呀,我說你什麽好。”
餘莉娜剛要開口,看着遠處走過來兩個人,扯了下曲疏月:“就是他。”
曲疏月擡頭,看清來人的長相後,驚呼一聲:“是胡峰吧?”
胡峰從頭到腳看她一遍。他笑說:“疏月!你從英國回來了,好巧啊。”
她笑笑:“挺巧的,我朋友把你車砸了,是吧?”
兩個人一唱一和的,完全把陳渙之晾在一邊,曲疏月刻意不看他。
他也不作聲,神色淡淡的靠在車邊,看這倆敘舊。
曲疏月這人很識時務,說話從不肯大聲的,乍一下見了胡峰,竟然有這麽高的情緒。
顯而易見是在套近乎罷了。
只有實心眼的胡公子看不出,也配合她熱絡起來。
胡峰指了下餘莉娜,“這是你朋友啊?”
曲疏月說:“是啊,她也不是故意的,你說個數,我替她賠給你吧。”
胡峰大手一揮:“都老同學了,這麽點小事就算了吧,不用賠了。”
曲疏月剛要虛情假意兩句,表示這不行,該賠還是得賠的,但能不能開個友情價。
但餘莉娜反而不幹了,她站出來,亮出自己的氣節:“我不是占別人小便宜的人,只是現在沒有錢,既然你跟疏月是同學,那我給你寫張欠條,以後慢慢還給你。”
胡峰說:“都說了不要了,怎麽還非得給,你那麽有錢啊。”
餘莉娜挺直了腰杆子:“我沒錢啊,疏月養着我呢現在。”
“那不就得了嘛!”
“得什麽得啊,我不喜歡攀扯人情債,說給你就給你。”
餘莉娜說完,作勢就去翻包,要寫欠條。
曲疏月一轉頭,視線正對上車邊的陳渙之,他眼睑低垂着,姿态閑散。
想起爺爺的話,疏月面上泛起淺薄紅暈,內心五味雜陳。
但那邊已經一拍即合,餘莉娜從包裏拿了紙筆,寫了張字跡歪扭的欠條,遞給了胡峰。
胡峰權當玩笑接了,随手就扔在了車上,讓司機開去修。
曲疏月看他們沒了車,主動表态:“那我送你們倆回去吧?”
胡峰想了想,也沒心情再喝什麽酒了:“也行啊,老陳,你回家吧?”
陳渙之緩緩點了一下頭。
餘莉娜還有別的事,她說:“我要去見我爸一個朋友,就在這附近,晚點回家。”
曲疏月說:“那你注意安全啊,別再闖禍了。”
胡峰看她蹦跳着走遠了,問道:“這真是你的朋友啊?和你差別也太大了。”
“嗯,我在江城讀初中認識的,後來又一起去了英國。”
曲疏月說完,招呼他們上車。
胡峰直接坐在了後排,陳渙之慢一步的,拉開了副駕駛的門。
曲疏月系上安全帶,有些狐疑的看他,又不好問,您怎麽不坐後邊?趕客一樣不禮貌。
但陳渙之先行解釋,語氣略顯冷淡:“我就是懶得繞一圈。”
曲疏月被看穿了心事,只能幹笑兩聲:“哈哈,我知道你沒那個意思。”
“你在哈什麽?”陳渙之忽然扭頭看她,問道:“我沒哪個意思?”
她被問的愣住了。
後視鏡裏,映出一個削肩長頸的女孩,黑色長直發,在月光下細閃柔亮光澤。
長開後的曲疏月,鮮活的讓人挪不開眼,面容柔順,有種直達心底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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