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chapter 10

chapter 10

在搶救室外的這兩個小時,是曲疏月平生度過的,最焦心、也最難捱的一段時光。

她緊攥着拳頭,幾乎每隔十秒鐘,就要擡頭看一下屏幕上的紅色數字。

可那時間就像走不動一樣,一分一秒都被拉長,曲疏月懷疑,它是否續不上電了。

急劇而來的夜風帶着寒意,吹進走廊大開的窗戶裏。

她裸露在外的肩膀上,細小的汗毛根根豎起來。

曲疏月的感官都靠了後,沒察覺到有多冷,雙肩卻生理性的,出于本能瑟縮了一下。

片刻後,一件黑色西裝覆了上來,裏襯還是溫熱的,殘留着它主人身上的餘溫。

陳渙之搭在她肩頭的手,順勢輕摁了一下,帶着點到即止的溫柔與禮貌。

他的聲音很清平,予人以一種奇異的鎮靜:“變天了,你也要保重身體。”

曲疏月側擡了下頭,渾圓的杏眼裏浸飽了水光,嵌刻在瑩白幼态的臉上,如窗外點點閃爍的星辰。

陳渙之的目光黯了黯,低沉道:“放心,爺爺會平安無事的。”

她小聲說了句謝謝,攏了一下身上的西服,鼻翼收縮一下,聞見了一道清潔的冷松氣味。

是陳渙之身上的味道。很中性的一款木質香,不特別,但很好聞。

也許是這份溫暖,讓曲疏月略微回了一點神,想起還有事要辦。

她不過是孫女,爺爺出了這麽大的事情,總要知會當兒女的。

她說聲抱歉,捏緊了掌心裏的手機:“我去打兩個電話。”

曲疏月走到窗邊,先撥給曲正文,是廖敏君接的。

隔了屏幕,她的聲音仍然熱情:“是月月啊,這麽晚了,找爸爸有什麽事?”

這個女人是慣會做明面上的功夫的。

任何時候見了曲家人,都是客客氣氣。但背地裏該編排的,一樣不少,一個人不落。

曲疏月沒心情和她閑扯:“阿姨,麻煩您轉告爸爸,爺爺在協和醫院搶救。”

廖敏君緊張兮兮的問:“你爺爺他沒事吧?結果怎麽樣?”

聽得出來她很關心,但在關心些什麽,誰也不知道。

曲疏月說:“還不知道,總之,您讓爸爸盡快過來吧。”

過後,她又打給曲粵文,當女兒的更真情實感多了,方方面面都問到,說立馬就去機場,提前回國。

等挂了電話,曲疏月失神的,走回搶救室門口。

她聽見慧姨對陳渙之說:“晚上散步的時候,老先生就說了一句後背疼,我當是天氣變化,他着了風寒,也沒放在心上。後來他睡不着,想要到院子裏走走,我沒有聽仔細,還在樓上收拾被卧。都怪我太粗心了。”

曲疏月聽着她祥林嫂般的自責,也于心不忍。

她寬慰了兩句:“不是你的錯,慧姨,爺爺本來就有這方面的毛病,誰能料得到呢。”

話音未落,急救室就開了一道門,裏面還在進行最後的收尾,嚴院長先出來了。

他穿着深紫色的手術服,摘了口罩:“曲院長脫離危險了。”

曲疏月撫着胸口,倒退了兩步,後背貼着冰涼的瓷磚,深深呼出一口氣。

慧姨雙手合十,閉了眼,病急亂投醫般的,朝着每一個方向都拜了拜。

她口中念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陳渙之穿着件白襯衫,仍然筆直站着,對嚴院長道謝:“嚴伯伯,您辛苦了。”

嚴院長年輕時,曾經在部隊大院裏供職,風頭正盛的那陣子,當過幾年陳老爺子的保健醫。

小時候陳渙之生病,基本都是嚴院長診治的,關系也要格外地親厚些。

嚴院長點下頭,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應當應分的事。倒是你啊,渙之,心外按壓做的很好,很及時。”

陳渙之面無表情的,指尖掐着一支煙,揚了揚:“舉手之勞。”

曲疏月緩過了勁,不敢短了該有的人情世故,何況對方是陳渙之。

她往前走幾步,仰起臉,張了張口:“陳渙之,今天萬幸有你在。等爺爺好了,我一定登門致謝。”

陳渙之看着她,因擔心和恐懼而變得份外蒼白的臉,像枝頭搖曳欲墜的花瓣上的清露。

夜霧深重裏,她身上那份清麗羸弱的美感,又被放大了幾分。

對比這一晚上的周旋敷衍,沒有哪一句話,比她現在說的這句更真心。

連登門致謝這麽正式,又瑣碎複雜的禮數都用上了,可見曲小姐的誠意。

陳渙之掐煙的指尖收攏了力道。

他臉上仍然沒有情緒:“你不需要這樣,曲疏月。換做是任何一個長輩,我都會這麽做的。”

裏間響起車輪擦動的聲音。

曲疏月回過頭,看見爺爺被推了出來,沒空再與他多說,跟着車到了ICU門口。

曲慕白老邁的身體上,插滿了各種管子,她一直隔着道門守着,等爺爺醒來。

嚴院長見只有她一個小輩在,也不好聊手術方案,因問道:“曲局來了沒有?”

曲疏月眼神茫然着:“我給爸爸打過電話,應該快到了。”

二十來分鐘後,曲正文才趕到醫院,特護病區這一層很安靜,他的腳步聲聽來尤為沉重。

曲正文氣喘籲籲:“月月,你爺爺怎麽樣了?”

“目前搶救過來了,已經脫離了危險,但還是要手術。”

曲正文一聽就覺得不妙:“手術?你爺爺這麽大年紀,還能上得了手術臺嗎?”

曲疏月靠了長椅坐着,眼神焦灼在地磚上:“姑姑明天早上會到,等聽完嚴院長的建議,大家商量一下吧。”

這種大手術都有一定的風險,尤其是上了歲數的老人。但曲慕白的身體逐漸惡化,不手術的話,說不準,哪天夜裏又發作一次。

誰能保證,每一回都有人在他身邊,每一次都救治這麽及時呢。

可拍板做手術的話,萬一,要是有個什麽萬一,做決定的人不免要追悔,家人之間也要互相責怪。

曲正文看着女兒,她纖弱的身段,罩在一件尺寸偏大的西裝裏,更添楚楚。

她長大了,長成了窈窕玉立的模樣,低眉斂首間,一股說不出的溫軟如水。

他這個當爸爸的,好像很久沒有仔細看過女兒,尤其是她高中畢業後。

曲疏月自打上了大學,幾乎斷了和這邊的來往,只有逢年過節,在老爺子那裏才能見上一面。

碰了頭也說不了兩句話,無非關心她的學業,可曲疏月學習一直認真,只好提醒她注意身體。

春節又是在大冷天,父女兩個見了面,回回都叫女兒當心保暖,別說曲疏月煩了,連曲家的傭人都聽膩了。

沒多久,慧姨拎着大包小包來了,都是一些住院的必需品。

曲疏月說:“慧姨,您又回去了一趟嗎?”

慧姨點點頭:“是啊,陳先生開車送我去的,他說這裏什麽準備都沒有,等老先生醒了,也照料不好他的,再者,我們也要洗漱啊。”

她的視線繞過慧姨,望着身後的陳渙之,感激的點了一下頭。

曲正文很意外,又有幾分驚喜:“渙之,你怎麽會在這裏?”

陳渙之眉心微蹙着,下巴點了一下曲疏月:“送她回家,正好碰上爺爺昏倒。”

他們兩個是高中同學,這一點曲正文是知道的,畢業後仍有來往,也正常。

曲正文客氣催促他:“這麽晚了,你還為我們家的事奔波,我怎麽擔得起?快回去休息吧。”

事實上,他并不敢勞動陳渙之做這些。同時,心裏邊也蒙了個疑影:這陳渙之,總不是在和他女兒交往吧?

否則按他養尊處優的習性,怎麽會醫院家裏兩頭來回跑?這樣肯效力。

曲正文平素的飯局上,說起陳家這位公子哥兒,雖然以誇居多,但有見過的,說陳渙之能力和水平是有的,但架子也大。

這小子自行其是慣了的,連他爸爸和爺爺都使喚不動,日常在家時,逆不得他一根骨頭。

見陳渙之要走,曲疏月把衣服脫下來,還給他:“你的衣服,謝謝。”

陳渙之接過了,他指了下椅子上的行李袋:“裏面有你的外套,記得穿上。”

曲疏月愣了一下,旋即說好。

只不過,什麽時候他還變成個細心人了?

高中的時候,陳渙之明明還是一個十分不解風情的直男。

大冬天的,大家都在操場鼓冷風,李心恬往他身邊靠了又靠,不停的搓着手呵氣。

陳渙之硬是來了句:“你不是站這裏的,不要插隊。”

然後扯了曲疏月過來:“跑哪兒去了?不出早操了你,想扣分啊。”

差點沒把身邊那些男生笑死。

曲疏月想,可能他們失聯的這些年,李心恬在他的身邊,充分發揮自己的魅力,把陳渙之生生扳過來了吧。

陳渙之接過衣服,明天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而這裏,他确實沒有理由,也沒合适的身份再待下去。

他朝曲正文點頭告辭:“那我先過去了,曲叔叔。”

曲正文送他到了電梯口,還擔心不夠,堅持要送到樓下去,是怕失了在陳家人面前的禮數。

慧姨在樓上看着,對曲疏月說:“月月,你爸爸一個長輩,還給人小陳關車門。”

曲疏月沒說話。這不奇怪,曲正文雖然資質平平,年輕時也不大會逢迎,但在染缸裏數十年,早就泡得變了顏色。

何況是鐘鳴鼎食的陳家,陳渙之的爸爸在京城正當紅,他難道還會不明白這些?

她從包裏拿出條披肩圍上:“哪止啊,慧姨。你等着看好了,上來就要問我和陳渙之的關系。”

曲疏月說完,往監護室門口站近了一步,好看得爺爺清楚一點。

“叮”的一響,電梯門應聲開了,是曲正文走了出來。

他也湊過來,看了一眼曲慕白的情況,徘徊了幾分鐘,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

沒多久,曲正文的手機就響了,是廖敏君打來的,問老爺子是不是轉危為安了。

他交代了幾句,讓她在家照顧好小女兒,不必過來。

挂了電話,曲正文自說自的:“你阿姨,擔心爺爺的身體。”

真擔心會只簡單的打個電話嗎?

曲意芙那麽大的人了,家裏還有阿姨,放她獨自睡覺也沒大礙。

廖敏君就不知道一起過來?

曲疏月心裏雖這麽想,但她沒心思和曲正文争,面上不鹹不淡的點個頭,已讀不回。

思忖片刻,曲正文又問:“看起來,你和渙之的關系不錯,是這樣嗎?”

慧姨睜大了眼睛看曲疏月。不知道該誇她太通透,還是她太了解她的父親。

曲疏月不欲多談:“噢,最近一起吃過一次飯,沒什麽特別的吧。”

到了淩晨兩點,曲疏月聽見兩聲長長的哈欠。

她叫了一句爸爸,請他去休息:“慧姨收拾好病房了,你先去睡一覺吧,不用大家都在這裏。等天亮過來換我。”

曲正文關切道:“那你守上一整夜,身體也吃不消啊。”

慧姨說:“今天太晚了,一時半會兒請不到護工,明天我再去問問。”

曲疏月慘淡搖搖頭:“不,就是有護工,我也是要在這裏的。”

不親眼看着爺爺清醒過來,她根本睡不着覺。

可能,是媽媽不在了以後,爸爸重新組建家庭,他有嬌妻幼女,幾乎不在她身上花心思了。

總是曲疏月伶仃一個人。

她時常感到,她在這世上的羁絆太少了,爺爺早已成為最重的惦念。

曲正文拍了下她肩:“你也不要太累,适當眯會兒。”

曲疏月說曉得了。用的是最陌生外道的語氣。

慧姨聽出來了,路過的值班護士聽出來了,曲正文不可能聽不出。

他短促的嘆了聲氣,沒說什麽,擡腿去了病房。

早上十點多,曲疏月才去洗手間不久,她熬了一夜,實在太乏了,去洗把臉清醒一下。

不過三四分鐘,就聽見護士長在大聲喊人:“患者室顫了,去叫嚴院長過來。”

這一回搶救時間不長,曲正文和曲疏月一塊兒在門口等。

經過緊急除顫以後,指标暫時恢複了正常,但手術已經迫在眉睫。

曲正文還猶猶豫豫的,拿不定主意,不停問嚴院長成功的幾率。

可嚴院長翻來覆去,也就是那幾句話。

無非說,現在的醫學很成熟,像這種手術做過成百上千例,其中不乏年齡比曲慕白更大的,但凡事都有個意外。

曲疏月聽得心急,再怎麽追問,嚴院長也不可能給他們家打包票。

還是曲粵文趕到了,她接過手術知情同意書,在上面簽了字。

眼看着父親被推進去,曲正文橫了妹妹一眼:“你倒是膽子大。”

曲粵文反唇嗆道:“那不然呢?眼睜睜看着爸爸沒命?他禁不起手術,又能禁得起幾次搶救!你不就是不想擔責任嗎?大家都看着的,這個罵名我來當,孝子賢孫的美譽歸你。”

曲正文數落她:“我只是在和你商量,說話何必這麽難聽呢!”

“對不住哥哥,我這人本來就不會拐彎兒,在國外待了這麽久,更不通情理了。”

廖敏君送完孩子上學,終于也露了面,她腳步匆忙:“老公,爸爸他還好嗎?”

曲粵文抿嘴看她,譏笑道:“大嫂來的夠快的,比我這個在國外的,還遲了半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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