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37章

說者無心, 聽者有意。

周妙萬沒料到手心裏的幾片碎葉,還能被他瞧出蹊跷。

粉葉槭樹,她真沒注意到自己是何時何處沾染上了這幾片碎葉。

她不記得庭院裏有這樣的粉色葉子, 大概是在假丘之下……

周妙心亂如麻,臉上卻笑了笑,搪塞道:“恐怕是在剛才的庭院裏偶然沾上得,具體是哪裏, 我也不記得了。”說罷, 她先吹落了自己手心的碎葉, 又伸手捏過李權指尖的葉片,微一彈指,葉片便随風飄遠了。

李權冷不丁地碰到了她溫熱的指腹, 心緒驟亂, 将什麽粉葉什麽槭樹統統置之腦後,耳畔只聽周妙催促道:“未時快到了,我們還是早些回去罷。”說話間, 她扣上帷帽,腳步不停地往擊鞠場的方向折返。

李權愣了愣, 才跟了上去。

周妙行至場邊,一眼看見李佑白尚還坐于原處,身邊除了伺候的宮侍外, 只立着一個高攀。

她走近了兩步, 李佑白的目光朝她望來, 掠過一眼, 又望向了她身側的李權。

“殿下。”二人齊齊拜道, 異口同聲。

高攀聞聲, 側目投來一瞥, 李佑白面色未變,只擡了擡手。

周妙仰頭去看李佑白先前所在的竹簾,奈何距離尚遠,又有遮擋,她根本看不清簾中究竟有幾人。

李佑白卻道:“簡大夫與陳風在一處。”

周妙扭頭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如此甚好。”

場邊的銅漏發出幾聲長響,未時到了。

木射場已準備周全,宮人高聲唱道:“第一簽者,來也。”

聲音落後,孟瀾手執木簽,姍姍來遲。

他拱手揖道:“公公見諒。”

宮侍抽過他手中的木簽,拉長聲道:“孟公子,請罷。”

孟瀾轉身接過一旁侍從遞來的木球,立于篷下,滾出了第一球。

周妙的面目隐在帷帽之後,目光緊緊地追随着那“孟郎”,只見他貌似心無旁骛,眼光不曾向場邊投來,一連擊中了五支木柱,其中四支紅柱:仁、義、禮、智,以及一支黑柱:慢,共四美一惡,計為三分。

周妙看罷,思索片刻,側頭望向高攀,口中問道:“這個孟公子此一球,算好算壞?”

高攀見她驟然轉過臉來,竟同他搭話,不由地肅穆了神色。

他先前在将軍府時,偶然窺見了她的樣貌,心中暗自驚詫不已,這世上竟有如此相像之人,連眼尾紅痣生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雖然大殿下此舉委實孟浪,皇帝的妃嫔豈容他人肖像,更莫提還尋了個極為相似的佳人,常伴身側,但高攀自覺已是再清楚明白不過了,眼前的這個人,無關是何緣故,是大殿下的人,并且絕非尋常婢女。

他斟酌了語調,徐徐答道:“依某所見,此乃好球。木射者,十五柱,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為美,慢、傲、佞、貪、濫為惡,擊中美者,得分,擊中惡者,去分。美惡交替放置,孟瀾此一球,中了三分,已是難得。”

孟瀾。

周妙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十分确定以及肯定書裏真的沒有提過這麽一個人。

她複又問道:“如此說來,孟公子猶擅木射,可是從前也曾賽過?”

高攀搖搖頭:“往年秋日只有擊鞠,不設木射。至于從前孟公子是否精于此道,某便不得知了,說起來,孟父升遷入京,也是前幾年的事,在此之前,孟父任衮州知州,孟公子亦在衮州。”

原來如此,果真是個故人。

周妙心中一嘆,這可怎麽辦!

李權一聽,卻問:“周姑娘從前在衮州時,可曾見過孟公子?”

周妙心中咯噔一跳,李小将軍,莫要害我!

她幹笑了兩聲,避重就輕道:“衮州地廣,我父在滄縣,只是其中一隅罷了。”

李權撓頭笑了笑。

這個危險的話題不能再這麽進行下去了。

周妙別過臉,視線卻正對上朝她望來的李佑白,只見他眉骨輕揚,笑問道:“昔年我聞滄縣曾有滄龍一說,周姑娘可曾聽過?”

周妙心中笑了一聲,胸有成竹道:“滄龍自是滄縣家喻戶曉的傳說,是說這百十年前,曾有人見過那滄龍栖于滄縣武林池中,滄龍體大若有九牛,尾長似騰蛇,血盆大口可吞山海,既能在湖中穿行若魚,亦有四足,在岸上亦能爬行。”

這一段故事,她在與小春說滄縣時,聽她說起過。

李佑白笑道:“原來如此。”

周妙随之一笑:“不過此乃杜撰,現如今武林池中早已幹涸,難見活物。”

李佑白适才低眉,轉開了眼。

周妙小小地松了一口氣,目光再次投向孟瀾。

木射不若擊鞠,木射者,每人只可滾三球。

過了小半刻,孟瀾便已滾出了三球,最終計八分。

他下得場來,徑自朝李佑白走來。

周妙隔着薄紗,見他緩步而來,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上。

孟瀾先朝李佑白一拜:“見過殿下,方才某獻醜了。”

李佑白不置可否道:“孟公子過謙了。”

孟瀾起身,複又行到高攀身側,道:“高兄,該輪到你了。”

高攀抽到的是第二簽,宮人唱聲後,他方執簽而去。

高攀一走,周妙與孟瀾之間再無阻隔,二人不過半臂之距。

周妙正打算不動聲色地換個位置,斜睨一眼,卻見孟瀾左肩上尚留有一片細碎的薄粉葉片。

他身穿竹青袍,離得近了,那一點薄粉極為打眼,赫然是粉葉槭樹的葉子。

縱然人人皆有可能沾染此樹,但周妙依舊心虛地朝另一側的李權窺去。

李小将軍挽弓射雁,何等眼力,若是被他瞧見了,難保不多想。

周妙心急地左右而望,忽見案幾上擺着一柄描金細骨折扇,是先前宮人奉茶果時,一并送來的折扇。

她靈機一動,俯身去取那折扇,不料,李佑白竟也忽而側身取那折扇,二人雙手相碰,登時面面相觑。

李佑白面色微變,極快地收回了手。

周妙立刻趁機捉過折扇展開,朝李佑白輕柔地扇風道:“殿下,今日天朗,豔陽高照,即便此處陰涼,坐得久了,亦有些熱。”她一面說話,一面慢慢移了扇面,朝自己的右肩方向,疾速地扇了兩扇。

清風過耳,她再斜睨一眼,孟瀾肩上的那一點薄粉飄然不見。

周妙這才暗暗地籲了一口氣,換過方向,又替李佑白打扇道:“殿下還熱麽?需要命人再取茶來麽?”

李佑白雙手落回幾前,只覺指腹處似乎還殘留着方才的觸感,身側微風吹拂,一同吹拂而來的尚有一縷極為清淡的香氣。周妙的聲音響在耳畔,他腦中無端又想起了那個荒唐的月夜,想到了月下的周妙。

他神色驟冷,硬聲道:“不必扇了,退下罷。”

周妙只得頓住扇風的動作,立刻收了折扇,耳邊卻聽孟瀾忽道:“今日是有些悶熱,姑娘此一扇,某也輕快了不少。”

她轉過眼,瞟了他一眼,見他面上帶笑,一雙眼睛牢牢地盯住了她,像是狼盯住了羊。

這個卿卿孟郎好像是個大麻煩。

周妙頭皮發麻,只“嗯”了一聲,轉而将手中折扇放回了案上,腳下随之一動,人也換到李佑白的另一側,離孟瀾更遠了些。

她低頭瞧了瞧李佑白手邊的金簽,沒話找話道:“殿下何時登場?”

李佑白擡眼,不知她眼下為何如此古怪,動作頻頻?

他細看她一眼,只見她薄紗後的面目仿佛微微泛紅,一雙眼睛微彎,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

李佑白轉開眼道:“最末一位。”

周妙聞言,點了點頭,不禁遠眺了一眼先前慶王所在的位置,見他立在原處,正捧着一顆木球上下抛擲,身側的宮侍有的擊掌,有的執扇。

哎。

她心中一嘆,轉回了視線。

日影緩緩西移,高攀下場過後,又有數人次第登場。

未時三刻,慶王李佑廉被宮人簇擁着登場。

“大哥哥!”慶王甫一入場,便朝李佑白揮舞手臂,揚聲道。

李佑白唇角輕揚,朝他點了點頭。

慶王見了,适才轉回頭去,接過木球,全神貫注地滾出第一球。

木射輸贏,憑技巧擊柱有限,唯手熟爾。

木射是宮門中的小兒游戲,慶王身側無年歲相當的兄弟姊妹,成日裏只能和宦官一道游戲,木射便是他最愛的玩樂。

因而,他只憑一球,便擊中了六美,計六分。

他哈哈一笑,扭頭朝李佑白揚了揚眉。

接下來兩球,他又中十美,只擊倒了一惡。

宮人尚在計分,慶王按捺不住地跑下場來,對李佑白道:“大哥哥,該你了。”

李佑白側身道:“入場罷。”

周妙往旁側避了避,讓出了木輪車旁的位置,等着李權上前。

然而,李權未動,他方才分明見到殿下是在同周妙說話,因而他只疑惑地看向周妙,等了片刻,方道:“周姑娘,快去罷,莫要誤了時辰。”

我去?

周妙低眉又看一眼李佑白,見他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她只得伸手扶住了木輪車的手柄,緩緩推他上場。

四周的嬉鬧聲緩了緩,衆人的目光無不被場中的李佑白吸引。

年前李佑白太子之位被廢後,京中尚有人不信皇帝真全然厭棄了李佑白。

一來,皇帝子嗣不豐,膝下唯有李佑白,李佑廉二子。二來,李佑廉年紀尚小,根本瞧不出什麽了不得的天資來,但李佑白不同,能文亦能武,從來便是太子。

可是,自豫州歸來,他腿不能行,也再不過問朝政,這一段時日以來,整日耽于享樂,今日更是同小兒木射論輸贏。

實在可悲可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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