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39章

天光慢慢暗了, 夕陽的金輝被天邊厚重的雲彩遮擋,連光芒也淺淡得如同數條灰線。

周妙斜靠着車壁,心裏忐忐忑忑, 一會兒想先前的木射,一會兒想孟瀾,一會兒又想自己帷帽丢了,這張臉連慶王都瞧得出來, 更別說今日宮裏頭來了那麽多人, 個個人精似的。

哎, 實在倒黴!

直到馬車停在了将軍府門口,周妙才生生頓住了腦中起伏的念頭,撩開車簾跳下馬車, 擡眼便見, 李佑白也被仆從推着自前面的高頂馬車下來。

他轉頭對周妙道:“你随我來。”

周妙忙兩步上前跟着他去了劍閣。

進門過後,李佑白揮退了跟來的仆從,雙手扶住兩側扶手, 站了起來。

腿毒雖解,但他的雙腿因長時間經脈不通, 尚未完全複原,每行一步,足下如有錐心刺痛。

他行了兩步, 朝周妙招手道:“你過來。”

周妙上前, 機靈地扶住了他的右側手臂。

她感覺他的手臂微微一僵後, 才緩緩地放松下來。

李佑白在室中行過兩圈後, 周妙擡頭再看, 他的鬓邊已出了一層細汗。

“殿下, 不若先歇一會兒, 此非一日之功。”複健畢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成的。

李佑白聞言,松開了她的手臂,徑自坐回了書案前的高背椅中。

“去取藥箱來。”他的目光朝一側的立櫃看去。

周妙心領神會地走到立櫃前,一眼認出了眼熟的梨木藥箱,這藥箱在固遠侯府時,她就見過。

她抱着藥箱回身,卻見李佑白已俯身撩袍,露出了雙腿。

周妙吃了一驚,他的右腿上隐約可見幹涸的血跡,走近一瞧,原是細碎的竹屑紮進了皮肉裏。

“殿下傷了?先前為何不說?”

李佑白揭開盒蓋,自取了棉布,擦拭傷口。

“小傷罷了。”

周妙細細再看,他膝下的箭傷,似乎不像從前一般猙獰了,四周膚色不再青白。

小腿肌理骨節分明,健壯卻不贅餘。箭傷處黯淡的一型紅色,似乎平添了一種異樣的錯覺。

性/感,周妙腦中忽然蹦出來了,性、感二字。

然而,李佑白擦拭過傷處,很快地放下了袍角。

他擡眼正對上周妙的目光,見她目光一閃,又假咳一聲,旋身将藥箱放回了原處。

正事要緊。

周妙打着腹稿,正準備開口,卻聽李佑白道:“今日之後,你且在府中,蟄伏幾日,若有需要的東西,吩咐陳風便是。”

這個道理,她自然懂。眼下當然只能靜觀其變。

李佑白見周妙點了點頭,臉上依舊愁雲密布。

“你還有話要說?”

孟瀾。

周妙腦中閃過了此人的名字,但是孟瀾要如何說,難道說她從前有個相好,但她把人忘了?還是忽然不愛了?可那人如今找上門來了仿佛要再續前緣?

周妙暗暗搖了搖頭,說出來狗都不信,況且李佑白聽罷,估計只會冷笑一聲,說一句與他何幹。

周妙念頭百轉,最終搖了搖頭,福身道:“我無事了,殿下早些歇息。”

李佑白垂眸,“嗯”了一聲。

周妙轉身剛走兩步,終于想起來今天還忘了一件大事。

女主呢!

她回頭急急問道:“殿下,簡姑娘呢?簡姑娘今日如何回來?”

李佑白面上微變,似乎是沒料到她有此一問,答道:“簡大夫自與陳風一路回來。”

周妙這才松了一口氣。

風平浪靜的三日過去。

周妙身在将軍府,身邊最常見到的便是秋雨和冬雪,二人消息并不靈通,至于将軍府的高牆之外,發生了什麽事,她們一概不知。

想到孟瀾,周妙不由地想起了小春。

小春究竟知不知道有孟瀾這麽一個人,如若知道,為何先前從未提過?

周妙猜測小春既是周夫人給原身的丫鬟,原身從前那點風花雪月,想必不會同小春說。

周妙想了一陣,還是出了院門,打算去尋陳風,問一問小春的去處。小春到将軍府後,也學了一段時日規矩了。

豈料,府中的奴仆說,陳風一早便出了門,随殿下去了宮裏。

皇後娘娘召大殿下進宮觐見。

*

坤儀殿中,柳嬷嬷扶着皇後在垂簾後的四足闊椅坐定。

皇後低咳了兩聲,問:“茶備下了麽?是不是阿篤常愛喝的龍井?”

柳嬷嬷笑道:“茶點都備下了,都是殿下素來便愛的,娘娘寬心罷。”

皇後依舊憂心忡忡,又問:“你說,那人真和娴妃生得極像?”

這幾日,皇後将這些話翻來覆去地問了好幾遍了,柳嬷嬷徐徐答道:“聽琉璃宮裏宮人說,是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宮裏頭的事情,以訛傳訛久了,傳成了一模一樣罷了。”

“七八分相似亦是相似,孟仲元如今還壓着底下人呢?”

柳嬷嬷蹙眉,點點頭:“這事奴婢也覺着奇怪,琉璃宮的人也就罷了,陛下一時半會兒見不着,可孟仲元回宮後,讓去了琉璃宮的人都閉上嘴,不可亂嚼舌根。那幾個妃嫔,想來是打算去陛下面前給娴妃上眼藥,也被孟仲元喝止了,不曉得他究竟是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皇後面色沉下,此事裏裏外外透着蹊跷,當年給阿篤議親事,也未見他對董舒娅青眼相看,二人雖是熟識,但阿篤待她,也不見有何特殊?難道是自己沒瞧出來他的心思?

不會。

當年皇帝立了娴妃,她特意召了阿篤進宮,本欲寬慰一二,可他當時似乎也并不傷情。

真會為了董舒娅,尋個眉眼相似的人擺在身邊?

皇後搖搖頭:“阿篤并不是糊塗的人,興許真是訛言。”

“大殿下求見。”殿外拉長的聲音唱道。

皇後忙擡手道:“快快宣入殿。”

陳風推着李佑白入殿,皇後坐于垂簾之後,一眼便見到了他身下的木輪車。她不禁傾身往前,喉中一熱,又咳嗽了起來。

李佑白躬身而拜後,語含關切道:“母後風寒之症未愈?可請了太醫來看?”

皇後接過柳嬷嬷遞來的茶,抿過一口,止住了咳:“太醫們早就瞧過了,藥也吃着,只是這病得養着,今日垂簾而見,也是不願将病氣過于你。”

“母後萬萬珍重。”

皇後細看李佑白片刻,他今日穿着月白大氅,發間豎白玉冠,看上去精神尚佳。

她不願提他的傷心事,避過傷腿不談,只問:“歸京之後,将軍府還住得習慣麽?若是有缺的,你便同柳嬷嬷細說,改日便給你送去。”

李佑白笑了一聲:“謝母後惦念,兒臣府中一切都好,樣樣不缺。”

皇後颔首,見宮人輕手輕腳地将茶點擺到了他身前。

“你嘗嘗今年新貢的龍井,你之前還沒來得及嘗?前些時日,道七禪師來宮中講禪,贊過此茶呢。”

李佑白端起白玉盞:“聞之,清香撲鼻,果是好茶。”

皇後笑了笑:“你喜歡便好,我讓人給你取了兩罐,你走時切莫忘了。”

李佑白眉目舒展,道:“謝母後恩典。”

此刻時機尚好,皇後斟酌片刻,開口道:“我近日聽說了一樁趣事,說擊鞠球會時,你身側有個女郎,不知是哪家女郎?”

李佑白放下手中茶盞,答道:“非是京中人士,她自衮州來,是衮州滄縣令周仲安之女。”

李佑白對此并不避諱,皇後心中稍定。

“哦?從前倒沒聽你說起過周家女郎?”

李佑白笑道:“她于我有恩,暫居将軍府中。”頓了頓,半真半假道,“兒臣進京時,曾在盤雲山遇襲,周家女郎救過兒臣的性命。”

皇後聞言一驚,追問道:“竟有此事?是何人所為?”

李佑白搖頭,道:“并不知是何人。”

皇後沉默了須臾,二人明明心知肚明,卻無從說起。

她輕嘆道:“陛下這幾日服過靈丹,尚在問仙宮中閉門不出,無人得見。”

李佑白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看來,孟仲元還未将擊鞠賽當日之事告與皇帝。

皇後話鋒一轉,笑道:“下月初八便是你生辰了,我提前備了些賀禮,你也一并帶走。”

李佑白又是一拜:“謝母後恩典。”

皇後擺擺手:“我知道你慣不愛這些,不過是我的心意罷了。”

李佑白從小就不愛過生辰,皇後胸中有數,卻從不說破。

李佑白的生辰十月初八,亦是他的生母金翎兒的忌日。

他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生恩,養恩,孰輕孰重,他想得明白。皇後自也不瞞他。

說話間,殿門外又傳來了唱聲:“碧落殿娴妃娘娘求見。”

皇後不由蹙眉,低咳了兩聲:“讓她回去,本宮今日身體不适,不見客了。”

宮娥領命而去。

皇後頓覺興致全無,她低頭仔細地看了一眼李佑白,一盞茶的功夫雖是短了些,可他也不能久留。

皇後自嘲地笑道:“好了,我也乏了,今日坐得久了些,胸口發悶。”

“母後萬萬珍重。”李佑白又道。

皇後扶着柳嬷嬷,起身道:“告退罷。”

“兒臣告退。”

陳風推着李佑白自坤儀殿轉出,走出殿門,轉過石板道,卻見娴妃的步辇緩緩地行在前面。

李佑白擡手道:“且等等。”

陳風頓住了腳步。

董舒娅回首再看,只見李佑白的身影停在了宮道盡頭的高牆下。

他在避嫌,他不願看見自己。

董舒娅滿心苦澀,看過這一眼,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心中又不禁暗暗追問道,既然不願見她,為何又把那個周施主放在身邊。

他不願見自己,卻找個相像的,難道就是因為她是娴妃,她是皇帝的妃子?

憤懑,怨怼,不甘,原本塵埃落定的心緒卷土重來。

董舒娅硬生生扭回頭,冷聲吩咐宮人道:“行得快些。”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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