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44章

午膳設于前院的花廳裏, 擺膳前,李佑白先進了內室換藥。

周妙并沒有跟進去,屋中人手充足, 她也實在幫不上什麽忙,便只等在黑漆漆的屋檐下。

前院的幾棵旱柳,光禿禿地立着,地上不見枯葉, 已被人細心掃過。日中的溫度被頭頂厚厚的雲層遮擋, 透下來的熱氣不多, 秋風一吹,冷氣灌進脖子裏,周妙不覺攏了攏身上的夾襖。

“再過一段時間, 就該下雪了。”一個人聲忽道。

周妙微微一驚, 側頭看去。李權不知道什麽時候竟走到了她的身側,他的腳步聲太輕了,她之前根本沒有注意到。

她笑了笑:“李小将軍。”算是打了個招呼。

李權低眉看向她發間的梳背, 唇角微揚,笑問道:“周姑娘, 喜歡踢毽子麽?”

周妙愣了一下,可能是方才見到她們踢了毽子,才這麽問的吧。實話實說, 她不是喜歡踢毽子, 是沒有別的娛樂方式, 要是能上網沖浪, 誰還會在秋風裏踢毽子呢。

不過, 她只能笑着虛僞點頭道:“喜歡。”

李權卻說:“你們那毽子太沉了, 改日我送你一個輕一些的毽子, 踢起來也不費勁。”

“謝謝。”周妙道了一聲謝,問道,“許久不見,李小将軍還好麽?”

這本是客氣的寒暄,不料,他斂了笑意說:“不好也不壞,身無差事,家中便打算為我議親。”

議親?

周妙轉頭定定看了他一眼,李權面目清俊,身材尤其好,身材高大,蜂腰猿背。書裏并沒寫過李權的姻緣,料想定是娶了一個門當戶對的貴女。

周妙覺得李小将軍為人也是真心不錯,便笑盈盈地祝福他道:“那我提前祝李小将軍找到一門好姻緣。”

李權側目,眉眼微彎,也笑了起來:“但願如此。”

話音未落,身後便傳來了木輪車滾動的聲響,周妙回身望去,聽李佑白開口道:“擺膳罷。”

因有來客,桌上的吃食比平日豐盛許多,還有幾道周妙沒見過的新菜肴。

她好奇地夾了一小塊離她最近的青色薄餅,咬了一口,滿嘴的豆味。

簡青竹一看,笑問道:“周姐姐覺得好吃麽?”

周妙點頭。

李佑白忽然看向她,開口問:“你從前沒吃過?”

周妙搖頭:“确實沒嘗過。”

簡青竹笑着解釋道:“這是池州風味,池州特有的豆莢餅,我來了京城這麽久,還沒嘗過呢。”

周妙一聽,心登時跳漏了一拍。

失策失策。

她擡眼看向李佑白,卻見他笑着對李融道:“我記得李大将軍在池州時,最愛的便是豆莢餅,因此特意請了一個池州來的廚子做的。”

李融笑了兩聲,也夾了一塊餅來嘗。

“味道地道!殿下有心了。”

李佑白笑了笑,審視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看了周妙一眼。

周妙雖然心虛,但還是強撐着露出了一個笑臉:“這個豆莢餅果然好吃。”

李佑白聞言,轉開了目光。

李權卻側目定睛望了周妙一眼,李融表面目不斜視,眼風卻瞄到了一旁李權的小動作。

哼,臭小子。

一頓飯吃罷,周妙便想着趁早離開,須知這一屋子的人要麽生在池州,要麽長在池州,要是再來幾回“豆莢餅”一類的事故,她可承受不來。

周妙打着腹稿,正欲告退,卻見李融扭過頭來,問她道:“周縣令在滄縣可還無恙?”

啊,又來了,又開始了。

周妙憋出個笑來:“牢将軍挂記,家父一切都好。”

李融點頭,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心中想道,這個女娃的生母仿佛過世得很早,現在的周夫人不是她親媽,不曉得是不是這個緣故,她才假意上京來選秀。剛才他就在窗邊聽得真真的,自家臭小子和別人說什麽議親不議親的,不是明晃晃的暗示是什麽,呸,好不矜持,不要臉!

周妙見李融并無別話,起身對李佑白道:“殿下,今日阆苑諸事繁雜,我便先告退了。”

李佑白:“你去罷。”

周妙如蒙大赦,轉身走出了前院,才長舒了一口氣。

“周姐姐。”身後卻傳來簡青竹的聲音。

周妙詫異道:“你怎麽也出來了?不是還要再給殿下換一次藥麽?”

“你都走了,我一個人留在那兒怪沒有意思的,再說,殿下和他們像是還有話說,我在那裏也不方便。”簡青竹又道,“待會兒等人走了,我再去換藥包也不遲。”

周妙笑了笑。

碧園和阆苑在同一方向,二人并肩走了一路。

簡青竹并不多言,除卻今日踢毽子的時候,這幾日大多時候,周妙見到她,她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到了碧園門外,周妙忍不住開口問道:“你近來可是遇到了煩心事?”

簡青竹眨了眨眼,笑道:“周姐姐為何如此問?”

周妙細致地打量着她的神色:“最近見你似乎不大開心,因而才有此一問。”

簡青竹搖頭道:“我并沒有什麽煩心事。”

周妙“嗯”了一聲:“其實,你若是遇上了棘手的事情,不必獨自扛着,問問殿下,殿下總願意幫你的。”

只能幫你到這裏了。

雖然知曉書中劇情,可是她總有顧慮,如果自己幹涉太多,會不會反而改變了劇情。

劇情一旦崩壞,後果不堪設想。

簡青竹聽後,笑道:“我知道了。”

申時過後,李家兩父子離開了将軍府,簡青竹便帶上新填的藥包又去了前院。

李佑白尚坐于花廳。

簡青竹将藥包交給了陳風,口中不忘叮囑道:“天氣漸寒,殿下雙腿積毒愈久,會格外疼些,每晚熱敷一敷,也好受些。”

“多謝簡大夫。”

又是這老一句,近來李佑白待她很是客氣。

簡青竹沒了差事,本欲離去,腦中卻想起了周妙的話,她猶猶豫豫,不知如何開口。

李佑白看見她的神情,問道:“簡大夫還有話說?”

簡青竹斟酌片刻,先問:“我二哥有消息了麽?”

李佑白答道:“我派了得力的人去錦州尋他,衙門驗過他的過索,他人該沒走遠。”

簡青竹雙肩落下,臉上露出一點笑容,屈膝道:“多謝殿下。”

李佑白問:“還有別的事麽?”

和尚。

道七和尚。

簡青竹又想到那書冊,那同心結,腦中如有亂麻,根本想不明白,問都不知從何問起。

她想了想,終究搖了搖頭:“無事了。我這就回去了。”說罷,她便往外走。

李佑白目光往旁側一看,見到了那一個雪白的毽子被人留在了椅旁。

“等等。”

簡青竹回過頭來:“殿下?”

李佑白卻改了主意,只說:“若是有了簡青松,我便派人知會你。”

“多謝殿下。”簡青竹道了謝,便走了。

走到檐下,适才發現天光早已經暗了。

周妙立在窗邊,看着烏沉沉的天空,耳邊聽冬雪道:“姑娘別在窗邊站久了,天光短了,入夜過後會越來越冷的。”

周妙聞言合上了軒窗,屋裏一掃如新,新擺了一個炭爐,外屋也添了熏香的竹爐,無疑是做好了入冬天寒的準備。

冬雪見她望了一圈,問道:“姑娘,要把前些時日殿下賞的纏枝熏籠挂上床頭麽?這時節用着正好呢,不僅聞着好聞,還可以暖被子呢。”

熏籠用舊了,就不值錢了吧。

周妙擺手道:“不必了,這屋裏的炭爐想來該是足夠用了。”

冬雪并未再勸,只拿着一小截銀簪,将屋中的燈燭一一挑亮了些。

“周姑娘。”

門口突然進來一人,周妙認出是前院的仆從。

“何事?”

仆從道:“殿下請姑娘去一趟劍閣,姑娘似乎落了東西。”

“落了東西?什麽東西?”

周妙看了看身上,沒少什麽東西,又摸了摸發間,梳背也還在。

仆從答道:“具體什麽東西,殿下未曾明言。”

秋雨機靈地遞來一件小豆色厚披風:“姑娘披上吧,外面風涼。”

周妙只好跟着那仆從去了劍閣。

到了屋中,李佑白坐在椅上,他白天戴的發冠已經拆下了,頭發披散着,像是沐浴過後,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鴉青色襕衫,屋中點了炭爐,溫暖如春,室內隐約飄散着一股澡豆的清香氣味。

“見過殿下。”她好奇問道,“不知道我是落了什麽東西。”

李佑白不答,卻道:“将長案上的藥包遞給我。”

周妙側臉向長案看去,上面果然有個深褐色的藥包。

她拿了起來,觸手尚還溫熱,她走上前去,遞給李佑白,見他将藥包輕放在膝上。

她立在原處,等他回答先前的問話。

李佑白又道:“你将茶杯取來。”他的目光投向窗邊的書桌,桌上擺了白玉杯盞。

周妙走了過去,将一杯一壺,擺到他手邊的案幾上。

李佑白又說:“将桌上的《計策》取來。”

剛才怎麽不說?

周妙只得回身又去書案前取了那一卷《計策》過來。

李佑白并未伸手接過書,只說:“不是此卷,是另一卷《計策經略》。”

這不是她的錯吧,是他剛才自己沒說清楚吧。

周妙再次無功而返,屋中炭爐燒得正旺,她走了幾趟,不由地悶熱了些,只好将身上的披風脫了,挂在手臂間。

李佑白是不是在折騰她,她是不是又得罪他了?

她拿起書桌上那卷《計策經略》,想了片刻,揚聲問道:“殿下,還有別的東西要取麽?”

李佑白聽到她的聲音傳來,雖聽不出惱怒,但是周妙的語調不情不願。

他卻從這不情不願裏,得到了一絲樂趣。

“取書便是,不需要他物。”

周妙捏着竹簡而來,屋中的燈燭照在她臉上,微微的紅,她的面目含笑,可是那是客套而又讨好的笑。不得不笑,并不真心。

這樣的笑容,他見得委實太多了。

李佑白想,這樣的人,李權想與她議親,也并不奇怪。她好像一方浸過水的絲帛,任人搓圓揉扁,輕易變換成不同的模樣。初見時汲汲營營,遇險之時淚眼婆娑,後來卻又能用亂石砸向來人,市儈,愛財,卻不願入宮。時時巧言令色,仿佛并沒有幾分真心,可是當日擊鞠場中,她又毫不猶豫地拉住了他。

他不得不承認,他對周妙有些異樣的,隐秘的好奇,好奇到在昏暗的床帳裏,無人的車辇中肆意窺探她。

李權今日同她提起議親一事,顯然意有所指,他不明白為何李權産生了這樣荒誕不羁的念頭。

夫妻之情,男女之契,有何眷念?

皇後皇帝做了幾十年夫妻,有多少情分。

金翎兒與李元盛也做了一日夫妻,到頭來,不過紅顏枯骨。

愛欲之人,逆風執炬,焉不燒身。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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