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因果關系

第40章 因果關系

王大夫:“為什麽說他蠢?”

陸斐:“看不清別人真正需要的是什麽,一蠢;自以為是的自封為拯救者,卻不知道他就是個跳梁小醜,二蠢;在意識到一切之後卻不舍得抽身出來,導致最後無法挽回,三蠢。”

王大夫:“……”

他看着陸斐的眼神有點複雜,因為從陸斐的語氣裏,他聽出了他對自己的痛恨。

是真的痛恨,看來,他們已經說到陸斐入戲的關鍵了。

而這時候,陸斐突然擡頭:“他害死了那個小孩。”

王大夫沒說那只是個角色這種話,而是問他:“怎麽害死的?”

陸斐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自從那天看到了他們,他就像是打了雞血,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好苗子,被壓迫,但并不麻木,有血性,只是還沒被激發出來,他鐵了心的要把這個好苗子拯救出來,讓他跟自己一起,也參與到喚醒國人的事業當中來。所以,他幾乎隔幾天就要去一次月棠園,那人不願意和他有牽扯,根本不見他,而在這種時候,就都是那個小孩接待他。”

想起小桃子那張帶着一點嬰兒肥的笑臉,陸斐的神色柔和了一些:“那個小孩,真的很可愛,她活潑、會來事,戲班不養閑人,她不會唱戲,卻還能留下,一是因為那個男人保着她,二是,她太會說話了,把所有人都哄得開開心心的。他後來才知道,這個小孩跟那個男人,并不是親人,他們沒有關系,小孩的家人都死光了,一年冬天,她乞讨到了戲班,眼看着就要被凍死,別人都不管她,只有男人,給了她一碗熱水,然後,她就拼命的磕頭,求男人收留她。”

王大夫聽着,突然問了一句:“這個小孩叫什麽?”

陸斐回答:“溫桃。”

“那個男人叫什麽?”

陸斐沉默片刻,也回答了:“陳錦。”

王大夫不再問了,陸斐便繼續說:“他和這兩個人認識了好幾年,陳錦……他的态度一如既往,不想和他有任何關系,小孩卻很喜歡他,每天都盼着他能來,人心都是肉做的,更何況他這個人,還特別喜歡裝成救世主。他時不時的就會給小孩帶點禮物,有一次,他給小孩帶了一條蘇聯産的絲巾。”

“小孩很喜歡這條絲巾,卻不舍得戴,最起碼他從沒見小孩戴過。後來,他有些事情,被叫回了北平,幾個月以後,他再回來,卻發現小孩受傷了。她的臉和手,都被燙壞了,漂亮的臉蛋,變得惡心又難看,他以為是戲班裏的人幹的,甚至還憤怒的去質問男人,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男人面對他的質問,沒有沉默,卻說了句,不要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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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可能不管,他去找班主,要他給個說法,然後他得到了,原來,是他那條絲巾害的。”

陸斐冷笑:“小孩只戴過一次絲巾,就是她的生日那天,她都不敢戴出去,就在月棠園的後院裏幹活,張青山進來找柳若蝶,他已經忘了小孩是誰,卻認出了那條蘇聯産的絲巾,他把小孩叫過來,發現小孩長得很漂亮,和以前不一樣了,于是,他多問了她幾句,還賞了她幾塊大洋。”

“這一幕被柳若蝶看見了,柳若蝶覺得這個小孩可能會威脅到她,于是,她找了個喜歡十幾歲女孩的有錢老頭,想要把小孩賣給他,小孩得知以後,很害怕,又不敢和任何人說,就偷偷的去了廚房,把正在燒的木炭掏出來,按在了自己的臉上。”

說到這,陸斐突然安靜了,王大夫也沒立刻就出聲,而是看着他,愣了愣。

“所以你覺得,這是那個角色的錯。”

陸斐擰眉,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問,“難道我不該這麽覺得嗎?”

王大夫:“不該。”

他放下了自己的筆,“角色只送了一條絲巾,送絲巾,是不會造成悲劇的,它們之間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造成悲劇的是嫉妒、是陰毒,你說的柳若蝶嫉妒小孩,所以她做出了要賣掉小孩的行為,同時導致小孩為了自保,毀掉了自己的臉,這才是真正的因果關系,與那條絲巾沒有任何關系,即使沒有絲巾,也會有其他的東西出現。”

陸斐沉默了一會兒。

他問:“那他後來設計趕走柳若蝶,導致柳若蝶無處可去、破釜沉舟,在戲園子裏放了一把火,燒死了被她反鎖在房間裏的小孩,這算不算是一場因果關系?”

陸斐的耳邊,好像還能聽到火舌舔舐房梁的聲音。

畢畢剝剝,聲聲都透着搖搖欲墜的危險。

阿錦沖進火場,把小桃子從屋子裏背出來,他身上也被燒着了,卻顧不上自己的疼,戲園子的人用水潑滅了他們身上的火,小桃子卻因為吸入了太多的煙霧,始終緊閉着眼睛。

陸斐和阿錦一起送她去醫院,卻只拖延了三天。

三天,她時醒時睡,醒了就會哭,卻不發出聲音,阿錦知道她是疼,就唱戲哄她,而陸斐除了站在一旁,什麽忙也幫不上。

到了第三天的時候,小桃子精神突然好點了,她說嗓子疼,跟陸斐要梨膏糖吃,陸斐買了回來,小桃子吃了一塊,然後突然對他笑。

她說,李阿婆熬的梨膏糖最好吃,可惜阿錦每次都只讓她吃一塊。

她說,以前她覺得梨膏糖就是最好吃的東西,是陸斐讓她知道,原來外面好吃的東西那麽多。

她還說,等長大以後,她想去陸斐總是挂在嘴邊的北平看一看,能讓陸斐這樣惦記着,該是多麽好的地方呀……

心理診所中,陸斐低下了頭。

王大夫看着他,最善言辭的他,此時此刻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如果陸斐能流露出一點點的情緒,他都能做出應對措施來,可陸斐只是低着頭,靜靜看着自己的手,悲傷壓抑到了極致,就只剩下鈍痛和麻木了。

王大夫沉默了很久,但還是出聲問他:“只是這些嗎?”

陸斐擡起頭,淡淡的看着他。

王大夫重複:“只是因為這個小孩,你才這麽讨厭這個角色嗎?”

陸斐開口,語速慢吞吞的:“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麽他總是做錯事。”

“什麽意思?”

“他想照顧小孩,讓她過得好一些,結果害得她連命都沒了;他想拉男人一把,卻害得他失去了小孩,失去了在這個世界上相依為命的人;後來他認識到了,他不是救世主,和他親近,最終不會有任何好下場,于是,他一心撲在趕走日本人上面,卻被日本人抓住,走狗們跑去他家,打砸搶,氣的他父親大病一場,沒多久,人就沒了。”

陸斐的聲音比剛才冷淡了許多,剛才講述的時候,他語氣裏是有情緒的,現在一丁點都沒有了,就像是真的在講另一個人的故事。

那是1936年的事了,小桃子去世以後,他再也沒去過戲班,他變得比以前更忙,陸老爺幾乎都看不見他的人,但這一次,他沒有像以前一樣罵他,只是總皺着眉看他,問他有什麽事,陸老爺卻不說話。

他找人貼大字報,出錢印傳單,組織游行,聯絡聲望更高的人,讓他們出面背書。這一套流程他已經很熟悉了,而熟悉他的人,也越來越多。

以前他不是那個組織的人,所以沒人來找他,現在他成了那個頭,很快,他就被盯上了。

陸安很擔心他,讓他不要再做這些事了,可他一概不聽,終于有一天,他在游行的時候被當時的官兵抓住,送到了日本人那裏。

他在監獄裏住了四十三天,挨打是經常的事,被羞辱就跟呼吸一樣自然又常見,許多人都想救他,他們還派人進來帶話,但那些人誰也沒真正的幫上他,最後救他出來的人,是阿錦。

阿錦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讓張青山出面,把他保了出來,張青山跟日本人說得上話,他拿着陸老爺給的錢,好說歹說,終于讓他們同意放人。

出來以後,張青山看着他,神情有些複雜,他可能想說一些勸慰的話,可看着蓬頭垢面的陸斐,他又覺得,陸斐這種人,是什麽都不會聽進去的。

于是,他只說,他馬上就要離開了,他有親戚在南洋,給他安排了一條船,如果陸斐想走,跟他說一聲就行。

陸斐對他道了謝,沒有回應這個提議,他轉身走到了阿錦的身邊,兩人已經好幾個月沒見了,但陸斐有種恍惚的感覺,仿佛,不是幾個月,而是好多年。

沒時間讓他們敘舊,阿錦和陸斐一起回到陸家,看着家中的一片狼藉,還有病重在床的陸老爺,陸斐更恍惚了。

受折磨的人是他,可為什麽,過得最不好的是別人。

他終于後悔了,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嗚咽着跪在陸老爺的床邊,他說對不起,他說他是個不孝子,都是他的錯,才會把陸老爺害成這樣。他哭着祈求,希望陸老爺能聽他的,現在就走吧,離開上海,跟張青山一起離開,去安全的地方過日子,至于他,他已經做了這麽多,離不開了。

陸老爺有氣無力的躺着,聞言,卻是笑罵一聲。

他這把老骨頭,還能去什麽地方?

再說了,他兒子還在這呢,他自己走算怎麽回事?

他咳嗽了幾聲,坐起來,跟陸斐說,家裏的錢,都用來贖他了,雖然錢沒了,但工廠還在,往後他不中用了,這工廠就是陸斐的,不管是自己開,還是賣了,做他一貫做的事,随便,他都不管了。

“我兒是幹大事的人,有骨氣,不是孬種,不給咱們陸家丢臉!哈哈哈哈……”

那是陸老爺第一次誇他,也是最後一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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