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是它們告訴我的

第42章 是它們告訴我的

1937年4月16日,陸斐埋葬了陸老爺。

4月19日,他賣掉了陸家開了幾十年的面粉廠,得到的錢,繼續投在抗日事業上。

他給陸安一筆錢,讓他想辦法離開這裏,如果不想出國,就往山裏走,總之,不要留在他身邊了。陸安卻不願意,執拗的坐在陸宅門口,紅着眼,也不求他。

現在的陸斐就是用一口氣撐着,根本沒精力跟陸安争執,于是,陸安留了下來,同樣留下來的,還有阿錦。

面粉廠賣了,錢都留着買物資,日常生活,陸斐根本幫不上忙,一直都是阿錦在照顧他。

他還是跟以前一樣的沉默寡言,他會幫陸斐的忙,替他奔波,他做了那麽多的事,可是很多人連他姓什麽都不知道,陸斐的脾氣越來越不好了,他很焦躁,不僅在于日本人越來越嚣張,也在于阿錦。

有一天,他忍不住對他發了脾氣,摔東西讓他走,阿錦撿起摔碎了一個角的臺燈,問他:“我還有什麽地方可以去嗎?”

陸斐:“天大地大,你去哪不可以!”

阿錦:“再大的天地,也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聽到這句話,陸斐愣了很久。

阿錦啊,他是那種,要是放在現代,特別被人鄙視的性格。老土,守舊,不知變通,還很保守,尤其是最後一點,相信有點脾氣的現代人,都不喜歡跟這樣的人做朋友。

可就是保守,讓他在亂糟糟的戲園子裏養了一個什麽用都沒有的小女孩,也讓他在身為孤兒的情況下,磕磕絆絆、卻又平平安安的長大了。

他從來都不需要陸斐的幫助,就算陸斐不出現,他也能繼續生活下去,在這亂世裏,找到自己的一個角落。

可也是這樣的一個人,離開了生活了一輩子的戲園子,冒着他以前絕對不會承擔的風險,找到了他的半個仇人,想盡辦法,救出了被關起來的陸斐,陸斐從沒幫過阿錦,可阿錦,一直在幫陸斐。

每人有每人的活法,小人物的智慧也不可小觑,走大道和走小路,終究都是殊途同歸的,陸斐已經明白了這些,他不再強求了,他希望阿錦可以離開,再去找個戲園子也好,去別的地方也好,總之,不要留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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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跟他一起了。

可是,阿錦是不知變通的,他從沒聽過陸斐的話,而陸斐連個陸安都管不住,更何況他呢。

接下來,他們的交流就更少了,明明是相依為命的關系,明明危險就迫在眉睫了,他們卻活得像是陌生人。

1937年10月28日,陸斐花光了所有的錢,采購了充足的物資,把它們交給了軍隊。

1937年11月1日,日軍對上海發起進攻。

1937年11月4日,日軍暫時撤退,城裏的人們倉皇而逃,無數的人來到碼頭,哭喊着想要登船,可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上去。

1937年11月6日,陸斐從一個逃走的雜貨鋪老板手裏,買了一瓶酒回來,陸安看着他把酒放進櫃子裏,欲言又止。

1937年11月7日,陸斐不再去指揮部了,他不是軍人,打槍都不會,去了也沒用,他只是一個後勤人員,現在,只能靠別人了。

1937年11月8日,立冬,陸斐說自己想吃餃子,沒有肉,但家裏還有一袋面粉,于是,阿錦想辦法,煮了一鍋面餡兒的餃子。

陸斐吃着吃着,忍不住笑了出來,阿錦看着他,也淺淺的勾唇。

8日和9日的交界,陸斐跟陸安一起,把已經昏睡過去的阿錦送到了碼頭,夜間這裏有一條船,是最後的船了,陸斐連這船會開去哪都不知道,船主也不知道,能到哪就到哪吧,總之,能逃走就可以了。

把人運到船艙的時候,阿錦突然醒了,他睜開了眼,用力攥住陸斐的胳膊,可藥效還在,陸斐輕輕一掰,就把他的手掰開了。

阿錦的手脫力的滑下去,他想要從床上爬起來,想要保持清醒,可眼皮就像千斤重,在深淵般的絕望中,又一次奪走了他的意識。

1937年11月9日,陸斐和陸安商量之後,決定還是去前線,看看能不能幫忙,最後那點壓箱底的錢也給阿錦當船費了,他們不去的話,今天就還是只能吃面餡兒的餃子。

9日晚,在船開到了公海上,可以看見遠處晚霞的時候,阿錦睜開了眼,而陸地上,一顆子彈正中陸斐的眉心,他仰面倒下去,在他身邊,是還溫熱的陸安的屍體。

歷史上記載的,1937年11月12日,國軍撤離,上海徹底淪陷,所以人們只記得11月12日這一天。

可沒經歷過的人不會知道,在12日來到之前,上海的血,就已經流幹了。

王大夫手裏依然拿着筆,可那筆,已經很久很久沒動過了。

他突然有種冷汗都要流下來的感覺。

既害怕,又緊張,還激動。

隔了十來秒的時間,他才用依然平靜的聲音問:“我好像還不知道,你演的這個角色,叫什麽名字。”

陸成章。

這三個字在心裏一閃而過,然而開口之後,說出來的卻是:“陸斐,和我同名同姓。”

王大夫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非常緩慢的放下筆。

他一點聲音都不想發出來,像是怕驚動到這裏的誰。

“溫桃死了。”

“陸老爺死了。”

“陸安死了。”

“陳錦死了。”

“陸斐,也死了。”

陸斐擡頭看他。

王大夫也看着他,眼神非常的誠懇:“不管是對是錯,有沒有留下遺憾,他都已經死了,那是他的故事,所有的篇章已經落幕,沒有人能再續寫出哪怕一個字。你的想法,你的愧疚,都是你的,跟那個陸斐,還有那個陸斐認識的人,都沒有半點關系。”

“這個時代,現在,此刻,才是屬于你的東西。”

陸斐看了他好久,才開口:“你覺得,這樣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就能讓我接受你的說法嗎?”

“你會接受的。”

王大夫笑了一下,“因為你沒有生病,你只是還處在正常的哀悼時間中,總有一天,你會意識到我說的是對的,而當你能分清你們兩個區別的時候,你的哀悼時間就結束了。”

出來以後,照例,周季錦迎上來,問他感覺怎麽樣。

這回陸斐倒是沒有流露出特別明顯的抑郁情緒來,周季錦先松了口氣,然後聽到陸斐回答他:“以後不用來了。”

周季錦驚愕:“為什麽?”

陸斐:“他說我好着呢,沒病。”

周季錦:“…………”

上了車,周季錦決定,徹底拉黑王大夫,不僅他自己拉黑,他還要放出話去,讓周圍的人全都拉黑他。

什麽庸醫,趕緊改行算了!

這時,周季錦聽到旁邊的陸斐說:“我答應了。”

周季錦一愣:“什麽?”

“那個電影,你說劇本特別好的電影,我答應你,去演一個角色。”

周季錦有些受寵若驚,“怎麽突然改主意了?”

陸斐:“翻拍一下,或許也不錯。”

周季錦沉默,他發現自己聽不懂陸斐在說什麽。

而陸斐轉過頭,又說道:“但我不要演那個富家公子,我想演陳錦。”

反應一下,周季錦皺眉:“可他是男二,我投資的電影,你還演男二?”

陸斐笑了:“有什麽不好的,也許以後我還是個金牌男二專業戶呢。”

管他男一還是男二,陸斐可是笑了啊!他就是想演路人甲,周季錦都不可能再攔着了。

他一口答應下來,陸斐又提出了另一個要求,“我想去看看你說的那個紀念館。”

紀念館在上海寶山,一個不怎麽起眼的地方,這紀念館一開始只是個陳列室,是後來才改建的紀念館,依然不大,而且免費,誰都能進去看一看。

陸斐走進來,看着滿室舊物,終于有了割裂感。

他的四個月,世界的八十年。

他走不出來的困境,已經被無情的光陰遠遠的甩在了後頭。

陸斐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他沒有注意到,周季錦的表情也有些凝重,不知道為什麽,一走進這裏,他就感覺很難受。

好像被關在了逼仄的小房間裏,一日複一日、一日複一日,都沒有變化的那種難受。

他不喜歡這裏。

為了讓自己喘口氣,他走到陸斐身邊,“聽說陳錦回國以後,就一直在整理這些東西,一直整理到死,可惜他沒有陸成章的照片,我還真想看看,被他記挂了一輩子的人長什麽樣子。”

說到這,周季錦突然八卦起來,他逗趣的問:“你說,陳錦一生未婚,回國以後還就只整理資料,太清心寡欲了吧,他是不是喜歡陸成章啊?”

陸斐:“不知道。”

然後,他又說:“但陸成章是喜歡陳錦的。”

周季錦心悸了一下。

他臉上的笑容有點僵硬:“你怎麽知道,你都不認識他們。”

陸斐低頭,“我就是知道。”

心悸的感覺過去了,周季錦不知道怎麽的,覺得有點不自在,他看向另一個展櫃,嘴裏嘟囔着:“那我說,陳錦也是喜歡陸成章的。”

陸斐看他:“是你的直覺告訴你的嗎?”

周季錦指指這滿室的手寫資料:“是它們告訴我的。”

如果不是喜歡,誰能把人生的整整三年用在這最枯燥的工作上,甚至,連病了都不放棄,直到死前的最後一天,都依然要整理這些資料,讓一個早就死在屍堆中的人,再多留一點曾經的痕跡。

陸斐又在這裏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紀念館都要閉館了,他才跟周季錦一起出來,一路無話的回到酒店,陸斐跟周季錦道了別,關上酒店的房門,一瞬間,就已經是淚如雨下。

好吧還是再更一章,馬上就完結啦,還有一章或者兩章的樣子,取決于我修完以後還剩多少字

所以現在你們知道周季錦為什麽失眠了吧,因為他曾經睡過一次,就再也找不到他愛的人了……

另外,碼這篇文的時候我聽的是《la pasión》,歌詞我覺得特別符合陸斐的經歷,尤其是這句:“Y Volar a dónde anida la pasión.”

意譯一下:飛往我愛所在的地方(不要直譯,直譯容易想歪,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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