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陳氏的百日祭(1)
不提楊家老少如何就汽水攤子展開新老兩代人的碰撞和妥協,連強從楊家攤子拎着汽水桶回到連家老宅,一幹護衛剛剛切磋了兩三場,正是熱得恨不能抱了冰塊大嚼的時候,突然見得他拎了新奇的“茶水”回來,都湧到連強跟前,嚷着趕緊嘗嘗
人人一大陶碗灌進肚子,立時一片叫好之聲,待還想再來一碗,喝個痛快時,坐在內院同爺爺閑話的連君軒聽到動靜,便尋了出來
連強趕緊把訂金買汽水的始末說了一遍,末了笑道:“少爺,我瞧楊家兄妹都是本分的老實人,再者他們死活不收銀子,這才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好在這汽水味道很好,以後兄弟們再練武,可有解渴的好東西了”
連君軒想起那日氣惱嬌嗔的小丫頭,不必猜也知道這個折中辦法不是連強提出來的,但他也不打算戳破,低頭瞧瞧木桶裏不時冒出幾個氣泡的古怪飲品,随口道:“送些到內院,我和老太爺也嘗個新鮮”
連強趕緊應了,末了找了個幹淨的壇子裝了大半,讓丫鬟送進去
連老爺子已是六十開外的年紀,身形魁梧、臉龐紅潤,花白頭發梳得整齊,颚下留着一絡山羊胡,乍一看倒很是和氣慈祥不過昨日從皇都趕到甘沛縣,足足有七八百裏的路程,任憑他年輕時縱橫疆場無敵手,如今也滿身疲憊,方才同孫子閑話幾句都有些打不起精神,昏昏欲睡
連君軒捧了壇子,把汽水倒進一只白瓷蓮花浮紋碗裏,末了擡頭見祖父如此模樣,黝黑的眸子裏閃過一抹心疼,但開口卻極沒規矩,嚷道:“老頭子醒醒,我這有些好玩意兒,你不起來,我可都自己喝了”
連老爺子被吵醒,眼簾乍然開阖間還依稀閃爍着精光和警惕,見自己最疼愛的孫子在作怪,就笑罵道:“你這小子,沒規矩!讓外人聽見,又要說些風言風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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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話,令連君軒想起皇都那些所謂的家人,忍不住冷笑起來心想他這個樣子那些人才更放心,若他當真知禮又出衆,他們更要寝食難安了
想着,吊兒郎當的回嘴,“我自小就這樣子,你看不慣就別來啊”
“臭小子,你以為老子願意來啊,還不是你惹禍招災,把徐家小子打折了腿,否則我何苦跑過來給你善後擦?”連老爺子人老成精,見孫子臉色不好,趕緊插科打嘩把話題引到旁事上
一聽見這事,連君軒不屑的撇撇嘴,但原本眉眼間的三分戾氣卻淡了許多,俊朗的五官在陽光下越發奪目
“你以為我願意動他?是他主動讨打,我難道還缺力氣不成?”連君軒低頭從壇子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借此壓下眼裏那一抹憤恨和委屈
即便祖父再問他多少次,他也不會說那人是受了皇都那位嫡兄的指使來找茬,他才含怒出手,順帶讓那位嫡兄把自己這纨绔庶弟看得更低不過待他羽翼豐滿,待他再也不願忍耐性命随時受到威脅,他定然……
這般想着,他順手灌了一口汽水,結果一路而下的清爽,意外的驅散了他胸中的憋悶,末了一個大大的飽嗝,更是好像宣洩掉所有火氣
“咦,老頭子,這什麽汽水當真好喝,你快嘗嘗!”
“什麽,你這臭小子膽子真大,你也是第一次喝,居然就敢送到我跟前來”連老爺子擡手給了孫子一巴掌,嘴裏嗔怪,臉上卻沒有什麽怒色
“你這老頭子,這裏可不是皇都,沒人處心積慮要謀害你趕緊喝,你不喝,我可都喝了”說着,連君軒當真擡手又灌了一碗
連老爺子見此也有些急了,趕緊把自己那碗也端了起來,喝罷也是贊道:“真是好東西,雖然酸酸甜甜的有些像婆娘喜歡的味道,但這份清涼太難得了若是當年行軍路上有一桶這東西,許是能多活幾百好兵”
連老爺子三句話不離本行,末了示意孫子再倒一碗,又囑咐,“連強他們的老子都是我手下的親兵,忠心無疑,你平日一定要善待他們,有事也盡避吩咐他們去做”
連君軒感激老太爺對自己的維護和安排,難得正色應道:“是,孫兒記下了”
連老爺子望着雖然心存芥蒂,但日漸優秀的孫子,再想想皇都将軍府裏那些嬌慣長大的孫子孫女,忍不住靶慨萬千,但最後都化成一聲嘆息,“明日陪我上山,該去祭拜了你孫師傅身子怎麽樣?”
“他老人家一切都好,時不時攆的我滿山跑”想起盡心教授自己武藝的古怪脾氣師傅,連君軒臉上帶了笑,答過話後還是一如既往的探究,“老頭子,那些墳包裏埋的到底是什麽人?”
連老爺子也照舊擺手拒絕,“不要問,該讓你知道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
祖孫倆再次陷入了沉默,連老爺子不喜酸甜滋味,喝過兩碗就停手了,倒是連君軒想着心事,不知不覺間把大半壇子的汽水都灌進肚子裏
待丫鬟擺好午膳,他卻是一點胃口也沒,還飽得直打嗝
楊柳兒不知道連強少囑咐了主子一句,倒是替她小小報了當日的踩踏之仇這會她正興致勃勃地坐在燈下記帳,楊杏兒則擺弄着幾塊布料,預備給父親和兩個兄長做衣衫
眼見時序進入三月,早晚雖然還要穿夾襖,但午時卻能穿單衣了,楊山在家裏忙農活還罷,頂多有個人情過往走動的時候才需要穿新衣,但楊志已經快二十歲了,随時都會有媒人上門,到時候去相看未來嫂子怎麽能不穿件新衣?就是楊誠要回書院讀書也不能穿舊衣進城
楊杏兒眉頭微微皺着,心裏不斷琢磨着什麽樣式才時新又體面,昏黃的油燈光照在她的睫毛上,眨動間,褪去了平日的潑辣和強勢,倒顯出幾分溫柔之意
她忙了一陣,偶爾擡頭見得小妹半跪在炕上寫寫畫畫,心裏忍不住又開始犯猜疑雖說小妹原本也不是個呆笨的,但大病一場之後卻變得出奇的聰明,有些時候甚至讓她覺得陌生
那日小妹說會賺銀錢讓家裏過好日子,她根本沒當真,但如今只過了三五日,她就坐在燈下縫新衣了,再不用為難如何把冬日的罩衫改成單衣,還能不露痕跡又齊整
難道是故去的娘親保佑?
但不管如何,小妹總是她的小妹,總是楊家最小、最疼寵的女兒……
楊柳兒不知自己的狐貍尾巴已經早被慧眼如炬的姊姊發現了,她正在為以後的“金光大道”歡喜末了又點了一遍存銀,歡喜的收了賬本,提議道:“阿姊,咱倆的櫃子倒出一口呗,我有東西要裝”
姊妹倆的閨房炕尾擺了兩口樟木大櫃,這是陳氏當初帶來的嫁妝,兩人平日放些四季衣物,白日裏就把被褥疊上去如今要倒一口出來也不是什麽大事,楊杏兒連頭都沒擡就應道:“好啊,你自己折騰,別把衣衫都弄亂了”
楊柳兒望着忙碌的姊姊,笑得好似一條發現梁子上挂了鹹魚的小貓咪……
日子像流水一樣慢慢過去,四月馬上就來臨了,柳樹溝的旱田裏家家戶戶蟄伏了一冬的麥苗早就蘇醒過來,節節拔高,抽穗,就等着喝飽雨水開始灌漿結粒而那些打算種谷子和玉米的旱田被鎬頭刨過,肆意着淺黃色的土層,遠遠望去顯得分外斑駁
有些心急的老人已經開始提起籃子,裝好香燭,不辭辛苦的走去三十裏外的道觀求雨了
因為若是老天爺不開恩,為了保證麥子豐收,他們就得憑借人力從十裏外的金河支流挑水了
兩只木桶,一根扁擔,只能澆炕面那麽大一塊麥田,那絕對是所有人的惡夢
每年村裏都有人因為這個累倒,光請醫問藥就幾乎花掉一年的進項銀子,但不累又得不到糧食,這是個兩難的選擇題
而楊家今年除了四畝冬麥,還有四畝旱田及一畝新開的坡地,比別家更盼老天爺下場透雨
楊山這幾日望着越發勤快出工的太陽,不知是該歡喜還是該嘆氣
家裏兩個閨女鼓搗的汽水,因為天氣熱,賣的越來越好,聽說城裏已經有酒樓每日訂貨,只要有客人進門,就先上一碗給客人解渴、嘗個新鮮左右一碗才兩文錢,哪個酒樓掌櫃也不會吝啬,畢竟哄得客人歡喜了,一打賞就是幾錢銀子,多少桶汽水都買回來
他雖然不知道閨女到底賺了多少錢,但也不曾開口問,只從家裏迅速還了外債,還有飯桌上頓頓不斷的葷菜就能看出一二來
按理說,家裏日子好過,他應該歡喜才是,但農家人終究是以田地為根本,老天爺不下雨,今年豈不是要欠收了?
楊山正在擔憂着,就見楊柳兒和楊杏兒姊妹倆都一身豆綠色新衫子,下搭月白色的裙子,打扮的清爽又幹淨,說說笑笑的從城裏回來
姊妹倆一踏進家門就見父親皺眉蹲在石磨旁,一下就猜出了一二,楊杏兒給小妹使了個眼色,同父親打個招呼進屋了,楊柳兒則笑嘻嘻的湊到父親身旁坐了
“阿爹,你今日沒下地啊我今兒聽攤子旁邊的算命先生說,過幾日就要下雨了”
“真的?”楊山大喜,連聲追問,“那先生有說是多大的雨嗎?小雨可不夠麥子喝啊”
“說是足夠了”說着,楊柳兒就噘起嘴,嗔怪父親,“阿爹偏心,只顧田裏莊稼若是下雨,我的汽水就賣的少了”
楊山一聽,扯了頭上的白頭巾,有些歉意的搓了搓腦袋,笨嘴拙舌的安撫閨女,“阿爹收了麥子就磨面,到時候給你烙餅吃”
聽了,楊柳兒也笑道:“好啊,阿爹種的麥子磨出的白面最香”
其實自從汽水攤子賺了錢,楊家的飯桌上就沒斷過饅頭和面餅,若是等楊山的麥子收割,交了官府的賦稅後,實在剩不了多少,到時候留些過年嚼用的,再送去老宅那裏一百斤,能輪到一家人嘴裏的,幾乎蒸不出幾鍋饅頭
所以楊柳兒也一直沒把田裏的出産劃到她的預算裏,但她可不會壞心的傷害一個努力想給兒女好日子的父親
丙然,小女兒的一句誇贊,一下就安慰了楊山,他難得的在小女兒頭上拍了拍,問道:“你們今日怎麽回來這麽早?沒有人欺負你們吧?”
楊柳兒搖頭,笑道:“沒有,今日又有人來訂走一桶汽水,我和阿姊就提早回來了”
楊山點點頭,再次囑咐,“若是有人欺負你們,一定要告訴阿爹,阿爹護着你”
“好”楊柳兒一臉甜滋滋的笑着點頭,這種被人疼愛保護的感覺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