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九熙一中（八）

九熙一中（八）

沈星悠坐在派出所的大廳裏，燈滅了一半，電子顯示屏上發出紅光，時間一秒一秒地流動着。一個半小時後，父母出現在門口。

男人看了看沈星悠，沒說什麽話，去旁邊和民警交談。媽媽卻情緒激動，責罵了沈星悠，“你怎麽還這麽不懂事呢？一個人跑這麽遠，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多擔心！”

她牽着沈星悠的手，眼圈紅紅的，“你跑來南陵做什麽？你要是出事了怎麽辦？”

沈星悠默默看着她，忽然覺得她很可憐，她是一位母親。

“對不起。”沈星悠平淡道，她并不是覺得自己做錯了，只是想安慰她。

女人伸出手攬着她的肩膀，“星悠，有什麽事情告訴媽媽好不好？”

沈星悠沒說話，她仍無法适應女兒的身份。跟着父母上了車。汽車在黑夜中向九熙縣駛去，南陵園變成了一條光線，變成了一個點，最後湮滅于黑暗中。

她想，此生都不會再見了。

她看着前方，燈光明亮，道路漫長。

打開家門，小貓激動地往沈星悠身上跳，在她腳邊蹭來蹭去，像一只普通的小貓期待着主人回來一樣，甚至伸出舌頭舔了舔沈星悠的手。

沈星悠有點厭煩，她并不是特別喜歡寵物，自從小時候被貓咬過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對這種毛絨絨的可愛生物失望，外表有多可愛，牙齒就有多尖利。

更何況這只小貓，只是一只普通的小貓。

沈星悠走進房間，将小貓關在門外。房間裏的百合花已經枯萎，交錯的枝條覆蓋着牆壁、地面和家具，散發着腐爛潮濕的味道。沈星悠拿出垃圾袋，将枝條清理幹淨，連同那個花瓶，一起扔了。

媽媽沒問房間裏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百合花枝，只是幫着沈星悠一起清理，給她床上換上了幹淨的床單。涼曠的夜風吹進室內，被子和睡衣上都帶着洗衣液的清香。

媽媽正把姓名牌別在挂着的校服上，姓名牌上寫着“高二（14）班沈星悠”，沈星悠看着那套和曾經一模一樣的校服，有些惘然。

“對不起。”沈星悠忽然道，這段時間，她對自己并沒有不好。

媽媽轉過身，愕然了一下，很快溫柔笑了笑，“快休息吧，明天還要上學呢。”

“嗯。”

沈星悠躺在床上，看着昏暗的窗戶，房間是黑暗的，但窗戶透着外面的夜光。夜風吹動着窗簾輕輕揚起來，又落下去，極有規律，像海域的白色浪花，一層層地湧上來，在沙灘上碎開，又漸次退回深海。

在這規律又重複的循環中，沈星悠漸漸睡過去。

天亮了，敲門聲響起，是媽媽在叫她，還給她做了早餐，她換上校服，一個人去學校。

學校裏也沒有什麽變化，段圓嘉的記憶裏沈星旭消失了，和當初宋衍的突然消失一樣，學校裏沈星旭所有的生活痕跡都消失了，沒有人記得他。沈星悠去過7班教室，沈星旭的位置坐着另一個人，背書表上的名字也被另一個名字替代。

“星悠，上體育課了。”段圓嘉把頭發紮起來，“你數學作業補完了沒有，晚自習要檢查。”

“補完了。”沈星悠将試卷夾進課本裏。段圓嘉拉着她出去，傾斜的陽光穿過門窗照在課桌上、講臺上、黑板上，沈星悠回過頭，看着教室裏金黃的陽光，忽而覺得缱绻而美好。

她恍然想起，在她讀書的時候，在這個教室裏，她也經常看到這些陽光的，只是那個時候，她忽視了。

在遇到光塵之後，沈星悠一直固執地認為自己生命中的美好都是光塵帶來的，她也堅持這種信仰。直到今天，她忽然發現，她的世界其實沒有什麽變化，不管什麽時候，六月的陽光都會在下午第三節課的時候照進14班的教室。陽光永遠是金黃缱绻的，只是，一直以來，她忽視了。

也許光塵并沒有改變什麽。

現在，她的人生重來了，教學樓、林蔭道、操場，一切都是那麽熟悉，一切都還充滿着希望。

即使沒有光塵，她也可以在這個世界，找到自己真正熱愛的事情，滿懷希望地活着。

體育課依舊在教學八段錦，這段時間八段錦已經學完了，很快就要期末考試。提前十分鐘下課，自由活動。沈星悠和段圓嘉經過籃球場，上面有十幾個男生在打籃球，這節課7班和14班同時上體育課，一個高高的男生，将籃球投進框裏，沖沈星悠笑了笑。

沈星悠并不認識他，拉着段圓嘉走了。

生活變得平靜，一邊猙獰，一邊融洽。期末考試後，高三要開始補課了，學習節奏加快，沈星悠也開始忙碌起來，每天都要背書、重新學習高中的課程。她開始計算着分數線，想着怎麽提高分數，給自己定了一個個目标，像以前一樣，每晚在日歷上畫下一條斜線。

以前，日歷的終點是南陵大學，是光塵的生态園。

現在，雖然她還不知道終點什麽，但是，她想去北方，這是她不知從何處滋生的心願。

段圓嘉也想去北方，當她主動和自己談起夢想的時候，沈星悠很驚訝，也很開心。在這個世界上，她和段圓嘉成為了親密的朋友，而那些以前很少交談的同學，沈星悠也發現了他們的可愛與熱忱。

封閉沈星悠的世界被悄悄打破了，不知是她打破了，還是有人闖入了。

終于迎來了短暫的假期，父母還要上班，每天都是沈星悠和小貓在家。小貓長得很快，一個月的時間，它的體型增加了一倍，尾巴修長蓬松，黑亮的毛發在光下閃着令人驚異的緞面光澤感，沈星悠覺得它越來越漂亮了。

但是它也越來越乖，大多數時候，它都趴在沈星悠旁邊，或者默默蹲在沈星悠的房間外。

一旦心中湧起一點它可能是宋衍的想法，沈星悠就會覺得罪惡和恐懼。沈星悠無法确認它是或者不是，因為它只是一只貓。

他對沈星悠的呼喚從不理睬。

沈星悠把它趕了出去，關上了房門。每次這種想法出現的時候，沈星悠會陷入長久的自責與恐慌之中。她不知道宋衍還在不在這個世界，她也不知道意識的消失是不是意味着死亡。

她不敢想，她祈盼着宋衍已經回到了原來的世界，度過他的人生。

從一開始，宋衍就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

在自責與不安中，沈星悠努力與貓保持着距離，她不想看到貓，也不想看到那雙碧綠的眼睛。

這種自責是與日俱增的，沈星悠的生活變得平靜而熱烈，但是對宋衍的愧疚卻讓她痛苦不已，她常常夢到宋衍，夢見宋衍站在百合花園中對她溫柔笑着，可是沈星悠一點都不開心，每次想要觸碰的時候，宋衍就消失了。

也許是察覺到沈星悠對它的情緒，小貓似乎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這幾天，它都躲在籠子裏，不跟着沈星悠了。

短暫的暑假就要結束了，過幾天高三要提前上課，這段時間，沈星悠意外地與班上的很多同學成為了朋友，那些同學，都是沈星悠之前的高中同學，不太熟悉的，沒有交流過的，甚至已經忘記名字的，而今，在這個世界上，他們竟然聚集在一起，要給她慶祝生日。

當段圓嘉把這個事情悄悄告訴她的時候，沈星悠很驚愕。

“剛好你的生日在上課前幾天。”段圓嘉點擊屏幕跳過廣告，“我們去海邊玩吧，到了高三就沒時間了。”

在這個世界上，沈星悠朋友很多，而這段時間，她也認識了新的朋友，但本質上，沈星悠對這種熱鬧的關系還是不太适應，沉默了一會兒，她道：“圓嘉，你們不用給我過生日的。”

段圓嘉轉過頭，“星悠，你怎麽怪怪的，每年生日我們都一起過的啊！”她暫停視頻，靠過來，狐疑道，“你那天有安排了？不會是7班那個男生約你了吧？”

“哪個？”沈星悠疑惑，“你在說什麽？”

“上次體育課打籃球那個啊，還沖你笑了。”段圓嘉滿臉笑容，“你不是特地去看他的嗎？”

“我不認識。”沈星悠皺了皺眉，當時她只是往籃球場看了一眼，因為一開始她是在籃球場發現宋衍的。那個男生在人群中很亮眼，很難讓人忽視，而且他确實對沈星悠笑了。沈星悠知道他不是宋衍，但也并不認識他。

“你認識嗎？”沈星悠問。

“可以認識。”段圓嘉攬着沈星悠的肩膀，“你生日那天我把他叫過來吧，反正裴婧君的哥哥也會來，人多才熱鬧。”

“不要。”沈星悠立馬拒絕。

“我不想去。”沈星悠又道，“你們去玩吧，我不想去。”

“那不行。”段圓嘉看着沈星悠笑了笑，“好了，我不叫他了。”

“就我們班上幾個人，我們放煙花去，煙花都買好了，你要是不去，大家都會不開心的。”

我有這麽重要嗎？

沈星悠沉默，當她決定在這個世界好好生活的時候，她發現世界似乎變好了，她看到了父母對她的包容愛護，看到了朋友對她的關心陪伴，看到了同學們的純真熱忱，她的世界不再只有她自己了。

“好。”沈星悠笑了笑，“圓嘉，謝謝你。”

“你跟我客氣什麽呀。”段圓嘉點開視頻，“看完這集我們去超市吧。”

在這個世界，沈星悠的生日依舊是7月31日。當時間走到這一天的時候，沈星悠遙遙想起，在另一個世界的某個清晨，宋衍手中變出的玫瑰花。

“星悠，生日快樂！”他笑容燦爛，将那支玫瑰花遞到沈星悠面前。

沈星悠坐在窗邊，遠處遼闊的海域上，太陽還未升起，但緋紅的朝霞已将天空染透，沈星悠總會若有若無地想起那支鮮豔的玫瑰花，因為太過紅豔，花瓣外圍的一圈黑色，真的像燒焦了一樣。

看着這紅透了的天空，沈星悠疑心天也要燒起來。

今天周日，父母都在家，沈星悠一起床就收到了生日禮物，小貓也活躍起來，開心地圍在沈星悠旁邊。到了黃昏時候，段圓嘉來叫她去海邊。

絢爛的晚霞在夜幕中加深，變成深沉的暗紅色，海浪一陣陣地湧過來，在沙灘上碎成白色，又漸次退回深海。

海邊是沉靜而熱鬧的，蠟燭的光打破了黑暗，沈星悠被大家圍在中間，看着那一張張笑臉，她心中有些觸動。

她在心中回憶着他們的名字，竟也在另一個世界的記憶中，找到了一些被忽視的交集。

“星悠，快許願！”

“星悠，我們去過生日吧，你有什麽願望？”在蠟燭暖黃的火光之中，沈星悠驀然想到了宋衍，他燦爛的笑容，他極度委屈的眼神，他甩開自己的手，他的背影。

“宋衍，希望你幸福快樂。”沈星悠手指交叉握在胸前，閉着眼睛，真誠地向世界說出了自己隐秘的願望：

“宋衍，讓我再見見你吧。”

蠟燭吹滅，世界又重新熱鬧起來。

吃完蛋糕，他們開始放煙花，絢爛的煙花在海域上空綻放，驅散了黑暗，将天空照亮。沈星悠擡起頭，看到五顏六色的光線，在黑暗中擦過又消失，空氣中彌漫着硝煙的味道。

大家在煙花下歡笑玩鬧，說着希望與夢想，互相祝福未來。

玩累了，沈星悠坐在邊上，看着海域發呆。

這樣放空自己，什麽都不想，也挺好的。

忽然，一個黑影出現在沈星悠旁邊。昏暗中，它的眼睛發出綠色的幽光，沈星悠吓了一跳，才發現是小貓來了。

“你怎麽來了？”沈星悠很疑惑，看了看四周，沒看到爸媽，“你自己來的？”

小貓自然是沒有回答，它來到沈星悠前面，站定，然後看着她。

沈星悠坐着，發現小貓好像又長大了一點，它的尾巴下垂，毛發茂盛蓬松，顯得體型很長。

“你是炸毛了嗎？”沈星悠後知後覺，感到小貓不對勁。

她剛想站起來，小貓忽然靠近過來，在沈星悠手腕上深深咬了一口。

沈星悠本能地想甩開，手腕的皮膚卻已經被它的尖牙咬破，它沒有松開，鮮血順着血管流出來，疼痛感讓沈星悠恐懼而厭惡。她不知道小貓為什麽要咬自己。

疼痛與暈眩感一起襲來，意識模糊中，沈星悠似乎聞到了濃郁的香味，松林在冰天雪地中融化，針葉上的水珠滴落在雪地上，像下了一場纏綿的雨。

那場雨全部下在了百合花叢中。

記憶深處那個穿着白色長袍的人又出現了，他的臉上依舊籠罩着一層奇異的光暈，沈星悠看不清他的樣子。

“我在未來等你。”他将書交給沈星悠，在天際消失。

沈星悠依然被困在百合花叢中，被困在雨中，她沿着那人消失的方向，繼續往前走，前面，就是未來吧。

不知走了多久，百合花叢慢慢消失了，雨也停了，沈星悠竟然走到了海邊。

幽藍的海水無邊無際，沈星悠往前走，看見海水之中躺着一只很小很小的貓。

它太小了，全身黑色，還沒有一條魚長。

沈星悠把它拎到岸邊，它慢慢睜開了眼睛，一雙碧綠的眼睛，清澈茫然，沈星悠可以在裏面看到自己的影子。

在這荒蕪世間裏，在這走不出去的世界裏，沈星悠想這是神明送給她的禮物。

這一年沈星悠十一歲，這一天，是沈星悠的生日，她在海邊撿到了一只漂亮的小貓。

她想把它帶回家，當她伸出手，想要抱起它的時候，小貓忽然在她手腕上深深咬了一口。當尖牙咬破血管的時候，沈星悠的心是茫然而不可置信的，她不知道小貓的牙齒怎麽會這麽尖，它緊緊咬着沈星悠的手腕不放，很久之後，沈星悠才用力甩開了它。

然後，小貓跑了。

回憶與眼前的景象重合，信息素的味道沖擊着沈星悠心中的清明。咬人的小貓開始長大，變成了一只漂亮貴氣的大貓，最後變成了宋衍的樣子。

沈星悠看着在面前出現的宋衍，心裏從震驚變成了憤怒，她剛剛許的願望成真了，小貓實現了她的願望，小貓是宋衍。

他明明在這個世界，卻對沈星悠的呼喚從不理睬。

“為什麽？”沈星悠用手按着傷口，她越來越看不清眼前的人，“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你為什麽又突然消失了？你為什麽會變成貓？你為什麽明明在這個世界卻從不理會我？你為什麽現在又要出現？”

“別過來！”沈星悠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将所有的問題抛出來，她心中有未消解的怨氣，也有對小貓的委屈，如今都一一發洩在了他身上。

“星悠，對不起。”宋衍在她面前站住，慢慢收回了手，“我改變了世界的運行程式，當我變成貓的時候，我的意識就消失了。”

“所以我聽不到你的聲音，對不起，我只想變成貓永遠和你在一起。”

沈星悠深吸了一口氣，她想過很多種這個世界到如此境地的可能，它一直以為宋衍是世界的“錯誤”，以為他是世界的受害者，卻沒有想到世界的運行程式竟然是宋衍制定的。

“所以，是你在操控世界嗎？”沈星悠問，那天早晨本該結束的世界，卻繼續存續着，直到現在。

“是你讓沈星旭消失的？是你讓世界繼續的？”

“對不起，星悠，是我做錯了。”

他默認了，這一切的行為。

原來是他控制着世界的運行，是他讓沈星悠深陷此地。宋衍才是世界真正的“修複者”，他把創造着的意志清除，又重新添加了自己的意志。

沈星悠冷靜下來，默默看着他，他太強大了，他能夠在光塵創造的世界上更改程式；他也是瘋狂的，他甚至以意識消失的代價變成一只貓，只是為了和自己在一起？

宋衍小心翼翼地靠近，乞求道，“星悠，不要讨厭我。”

又裝這種委屈樣子給誰看？沈星悠平靜地看着他，只覺得虛僞。

沈星悠不會再對他心軟了。

“結束這一切吧，讓我回去好嗎？”沈星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