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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顧翼身邊的宮女都是人精。

她一個眼神,宮女們便心領神會。

“宋美人，這麽厚的冬裝，怕是影響您的舞姿輕盈,不如就讓奴婢們先幫您收着吧。”

嘴上說得客氣，手下卻毫不留情,獵獵寒風中,宋清韶被她們七手八腳扒得只剩下一層單衣,神情中既有猝不及防的狼狽,也有憤怒的悲怆。

“卡！”

“很好！長公主高高在上的勁兒下一場要繼續保持住！”

“宋清韶那個表情轉換做得很好。葉映,宋清韶是個很複雜的人物,一定要保持住這個狀态,把她的複雜性給挖掘出來。”

葉映點頭，随後仰着臉給化妝師補妝。

宋安娜踱步過來：“葉映，你的演技超出我的預想了。非常棒！那一個表情轉換,你能一次演好，非常不容易,下功夫了！”

“謝謝安娜姐！”葉映在化妝師手下見縫插針地沖宋安娜笑了一下,“昨天看您演的公主,給了我很大啓發,生怕接不住您的戲，讓您見笑了。”

宋安娜摁了摁她的肩：“加油,我們争取後面也一條過。”

衆人收拾妥當,開始拍下一場戲。

宋清韶只着單衣,在冰天雪地裏凍得直打哆嗦。

她眼角含淚,卻倔強地挺着腰杆,如一支白梅，瑟瑟中帶着一股傲然,顫抖着聲音道：“我雖然曾是舞姬，但現在我是宮中的美人。你們折辱我，便是折辱天家威儀！”

顧翼終于睜開眼睛，正視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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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家威儀？”她冷笑，“你算什麽東西，也配說天家威儀？”

這一刻，宋安娜氣場全開，屬于公主的頂級威嚴咣當一聲砸了過來，葉映也忍不住晃了一下身子。

下一刻，她咬牙頂住了。

迎着公主壓人的視線，宋清韶一點一點頂回了那道氣場：“我是陛下親納的美人，我沒做過對不起陛下、對不起宮中的事，您今天如果一定要侮辱我，那便是公主殿下仗勢欺人！”

顧翼驚訝地張大了眼睛。

她沒想到，這個小舞姬居然如此硬氣。

宋安娜也沒想到，葉映居然帶偏了她的表情。

她原本的設計是，舞姬頂嘴，長公主依然高貴，如看一場戲般對舞姬所謂的尊嚴嗤之以鼻。

可葉映，她演出來的舞姬，卻染着霜華、帶着傲骨，竟讓一國長公主不得不正眼相待。

她演的顧翼，是一個手握重權的長公主，也是一個內心剛直的女強人。

這樣的人，無法不對這個傲然如梅的舞姬生出一絲共情來。

顧翼臉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這樣的舞姬，真的是成安王送來的棋子嗎？

可，若不是這樣的舞姬，成安王又如何能安心讓她來做棋子？

她不能輕易了斷了這個舞姬，皇帝既然留下她，就說明她有吸引他的地方。

如果是她出手殺了這舞姬，皇帝恐怕會與她離心。

顧翼看了這舞姬一眼，緩緩閉上眼睛。

“掌嘴。”她漠然道。

宋清韶憤怒地瞪着長公主，胸膛起伏不定。

“殿下……啊！”話未說完，身邊的宮女便“啪”地一巴掌扇到了她臉上。

到此為止，一切都很順利，直到葉映舉起了手。

“導演，這個鏡頭重來一下。”

李導不得不喊“卡”。

“怎麽了？不是拍得挺好的嗎？”他奇怪道。

宋安娜臉上露出一絲了然。

女明星一般都不願被人打臉，所以拍戲時往往是兩方做好配合，制造一個被打的效果，但其實巴掌并不會落在臉上。

這樣雖然解決了疼的問題，但卻容易導致被打效果不足。所以這次李導要求配角要真的動手打。

剛才那個宮女就是真的下手打了葉映，力度還不算小，恐怕葉映是不高興了。

果然，葉映往那個宮女看去。

演宮女的演員也不是無名無姓的人，這個宮女跟在公主身邊，戲份還不少，所以找的也是有些演技和知名度的演員，咖位也不比葉映低太多。

她心裏也是和宋安娜一樣的猜想。

她無奈解釋道：“葉小姐，我剛才打得稍微重一點，也是希望這條能趕緊過。要是你覺得不舒服，我向你道歉。”

衆人的眼神，甚至包括李導的眼神都變了一瞬。

衆目睽睽之下，葉映詫異片刻，輕笑出聲。

“你誤會了，”她柔聲道，“我是想讓你再用力些。比剛才再大兩倍，不，三倍的力道吧。”

“什麽？”那宮女懵了，“我可是要，要打你好幾巴掌的啊！”

“對，每一巴掌都用力打。沒事，我受得住。”葉映堅定道。

宋安娜也十分吃驚。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女演員有這種要求。

她勸道：“葉映，這樣你明天臉都還是腫的呢！”

葉映依舊是柔和地笑：“沒事，明天正好沒安排我的戲份。”

頓了頓，她解釋道：“長公主身邊的這個宮女，她的人設就是長公主手中的刀，忠心、鋒利。長公主不喜歡舞姬，想教訓舞姬，那宮女肯定會狠狠地打，打得舞姬心生懼怕，再也不敢造次。現在的巴掌，太輕了，起不到這個效果。”

“沒想到葉映這麽拼啊。”工作人員聞言竊竊私語。

“是啊，她臉那麽好看，別破相了诶。”

“也許是在導演面前博個好感呢？”

這人剛陰謀論完，就聽一道男聲陰陽怪氣道：“不如你讓我給你十巴掌，我保證對你很有好感，怎麽樣？”

幾個工作人員回頭一看，卻是周夜辰不知何時站在了這邊。

聊天的幾人趕緊作鳥獸散。

孟楓捂臉，這位祖宗，氣兒還不順呢！

說實話，李導也覺得宮女應該狠狠打。

但畢竟是電視劇，不是電影，這麽一個小情節也不見得非要做到百分百的地步，考慮到女演員的承受力，李導便沒有提這些要求。

他還記得有一年他讓配角打了主角一巴掌，其實并不重，但那個女主角愣是別扭得三天沒出來拍戲，後面還數次針對那個配角演員。

電視劇播出後，這女演員還買了“XX為戲獻身真的用臉接巴掌”之類的熱搜，把自己塑造成了敬業勞模的人設，差點沒把李導惡心死。

他是真的沒想到，葉映竟然這麽懂事顧大局。

這個孩子，前途無量！

“掌嘴。”顧翼再次漠然道。

宋清韶憤怒地瞪着長公主：“公主殿……啊！”

話未說完，身邊的宮女便“啪”地一巴掌扇到了她臉上。

這一巴掌力道很重，那皮膚與皮膚猛烈撞擊的聲音聽得宋安娜心裏一咯噔。

再看葉映，被打得重重偏過臉去，白嫩的肌膚上迅速浮起了一片紅印。

“你放……”放肆二字還未出口，宮女對着宋清韶又是一巴掌。

宋清韶另一邊臉也多了個掌印。

如此反反複複打了七八個巴掌，宮女終于收手了。

宋清韶被其他宮女壓着跪在地上，發髻散亂，臉頰紅腫，再也沒有方才的動人美貌。

宮女向長公主複命，後者卻仿佛睡着了，連眼睫都不曾擡動一下。

領頭的宮女一揮手，肩輿繼續緩緩前行，一件又一件衣服灑落在舞姬身前。

“卡！”

李導激動喊停。

太好了，這個巴掌打得真是太好了！

“導演，一條過了吧？”邱穆在旁邊有點着急地問。

李導連連點頭：“過了過了。拍得這麽好，怎麽可能不一條過！”

邱穆露出笑容，太好了，小映不用再挨打了。

剛才那幾巴掌打的，他的心尖都疼得快流血了。

“葉映，挺可以的。”李導感慨了一句。

邱穆立刻以自家人的态度回話：“那還是李導您教得好。”

李導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這話怎麽聽起來這麽不是滋味呢？他個糟老頭子啥都沒說，是人家小姑娘自己努力！

孟楓看向周夜辰。

剛才那麽怼別人，現在又像個無事人一樣坐在這裏了。

別人都去噓寒問暖，就他，攥着個拳頭，面無表情。

孟楓真的很想問問他：“你就算把手攥出血了，人家也看不到，有意義嗎？”

最後一場戲，是葉映的獨戲。

長公主走後，宋清韶一個人坐在地上。

葉映特地沒讓化妝師給她補妝，就帶着那一身的狼狽，失神地坐在那裏。

過了片刻，仿佛是天氣太冷，她手指動了動，緩慢而艱難地把衣服裹在身上，臉上露出一絲劫後餘生的喟嘆之情。

又過了片刻，她的眼神靈動了起來。

左看看，右看看，四處無人，她依然覺得不放心，快速走到了一處假山石後的凹槽處。

這裏是安全的。

她臉上的神情漸漸變了，從木然不動一點點勾畫出一個笑容。

這個笑容很短暫，也很複雜，有活下來的欣喜，有對自身處境的無奈，還有一絲狡黠。

狡黠？

李導愣了，宋安娜愣了，邱穆愣了，曾蕾朵也愣了。

唯有周夜辰，某種多了一絲了然。

下一秒，宋清韶從貼身衣服的袖口裏掏出來一個小小的玉瓶。

她哆嗦着手打開玉瓶，從裏面摳出一點白色的藥來，又輕又緩地塗在了臉上。

她忍着痛，哆嗦着笑，眼角卻又無法抑制地流下了一滴眼淚。

“卡！卡！”

李導這次更加興奮了，一邊回放剛才的片段，一邊嗷嗷大喊：“葉映！演得好！演得太好了！你這段設計，絕了！”

“竟然還可以這樣來演！”曾蕾朵差點都要鼓掌了。

宋安娜也贊賞地點頭：“後生可畏啊！葉映是真的吃透了劇本，下功夫了！”

唯有邱穆，還是一副沒想明白的樣子。

李導氣得白了他一眼。

宋安娜把邱穆拉到一旁做解釋。

“宋清韶一個舞姬，想要讓皇帝喜歡她、寵她，靠得是什麽？皇帝後期當然會喜歡她的性格、人品、才華等等，但前期，皇帝就是喜歡她的舞，喜歡她的臉。”

“宋清韶不是個笨蛋，相反，她城府很深，為了複仇犧牲了一切。她很清醒，知道自己必須保護好這張美人臉，才能讓皇帝看到她，跟她接觸。”

“所以，她要第一時間給這張臉塗藥。”

“她面對公主，沒有求饒，硬氣挨打，這是她的傲氣。”

“人一走，她沒有第一時間塗藥，這是她的謹慎。”

“等一切安全了，她馬上給自己的臉上藥，動作卻又輕柔緩慢，說明她對這張臉珍之重之。”

“最後那滴淚，更是絕了。她不甘啊！她家滿門抄斬，她一個人忍辱偷生，她大仇未報，她受盡屈辱，她不甘啊！”

宋安娜說完，自己心中也是一片激蕩。

她看了看左右，沒人在附近。

“邱穆，”她壓低聲音問道，“你真的喜歡她愛她嗎？”

邱穆訝然：“當然。安娜姐，你為什麽這麽問？”

宋安娜嘆氣：“演技這麽好、這麽有思想的女孩子，你卻從未跟我正面肯定過她的演技。從你之前的語句裏，我還以為她是個演技很普通、渾水摸魚的女孩子。”

“如果真的愛一個人，怎麽會讓她在你看重的人面前留下這種壞印象？”

“我，我沒想讓她給你留壞印象……”邱穆有些懵了。他只想為她好，怎麽可能想破壞她的形象？

宋安娜眼神犀利：“那就只能說明，你真的不了解她。愛一個人，卻看不到她的閃光點，這種愛，真的是真愛嗎？”

“邱穆，”她鄭重道，“你知道的，我很喜歡認真演戲的孩子。現在好好演戲又有天賦的年輕人不多了。葉映今天用自己的實力得到了我的認可。希望你以後能好好珍惜她，真的理解她、支持她，這才是真正的愛。”

邱穆被宋安娜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時竟接不上話來。

宋安娜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跡地又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這世上的男人，往往都是如此蠢笨之徒。

真是可惜了那些冰雪聰明、可敬可愛的女孩子們！

等她再回到李導那邊，葉映已經被人扶着回去處理面部傷口了。

工作人員們也都去做自己的工作了。

只有周夜辰還坐在李導身邊，陪他反複看今天上午拍好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