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I.

第002章 I.

I. I sold You

艾格尼絲從夢中驚醒。

她瞪着黎明前漆黑的虛空看了片刻,倏地阖目,試圖将這舊夢糟糕的餘味驅散。

--只要做這個夢,就不會有好事發生。

但艾格尼絲越是努力睡去,困意就越稀薄。她煩躁地坐起身,将被褥踢到床尾,伸手去摸床頭的鈴铛。她沒找到東西,反而将床頭懸挂的玻璃護身符打落在地。

每到這種時候,她都惱恨自己魔法天賦平平。如果手頭沒有符石或是卷軸之類的輔助道具,她連在黑暗中點亮火星這種小事都做不到。

門外值夜的侍女被動靜驚醒,過了好一會兒才手持燭臺進屋,睡眼惺忪:“夫人?”

“簡,給我洗漱。”

“嗯……您稍等,我去叫喬安起來。”

艾格尼絲卻等不及。平日服侍她起居的兩名侍女回來時,公爵夫人已經自己穿好第一層外袍坐在梳妝鏡前。

簡和喬安交換了一個眼神,戰戰兢兢地矗在門口不敢動。

艾格尼絲扶住額頭,深吸氣又吐氣:“做了個讨厭的夢,遷怒你們了。”

“您真的不再睡一會兒?今天有客人要來……”簡觀察着女主人的面色,弱聲确認。

艾格尼絲循着簡的視線向水銀鏡中看去。鏡中映出一張因欠眠而全無血色的臉。但她還是搖頭:“現在也睡不着了。”

簡原本還想再勸,喬安一個眼神制止同伴。在公爵夫人的兩名随身侍女之中,反而是與海克瑟萊一族并無淵源的喬安更受艾格尼絲信任。喬安走到艾格尼絲身後,柔聲提議:“那我替您梳頭。”

“嗯,”艾格尼絲一頓,閉着眼問,“公爵呢?”

喬安一邊輕輕梳理着艾格尼絲淡金色的長發,一邊應:“理查大人一如往常,已經去聽黎明禱告了。”

艾格尼絲的丈夫科林西亞公爵理查·拉缪以信仰虔誠著稱,日日起早貪黑,從不錯過日出前的祈禱。理查并不強求妻子照做,但艾格尼絲知道,如果她能對信仰表現得更熱忱一些,他們之間的關系會更親密。

道理她都明白,艾格尼絲卻沒有付諸行動。理由很簡單,不論什麽事,她都鮮少付出必要程度以上的努力。過得去就行。

理查年紀與艾格尼絲的父親相若,去世的前一任妻子沒有留下任何子嗣,他似乎也就放棄了這方面的打算。與艾格尼絲·海克瑟萊的這段婚姻是純粹的政治考量:

理查默許自己死後艾格尼絲再嫁,公爵的封地與各類稅權自然會轉到艾格尼絲的新丈夫名下。當然,艾格尼絲的下任丈夫也要由她的父兄挑選。作為交換,艾格尼絲的嫁妝中有一車車海克瑟萊氏引以為傲的銀甲--這些盔甲以荷爾施泰因特産的鐵礦鍛造,再以密不外傳的咒文加護,即便是精靈劍使的利刃也無法穿透,是各大領主求之不得的極品。這還不是全部,只要理查需要,白鷹城就會源源不斷運來更多甲胄。

內情複雜,但這并不意味着艾格尼絲與丈夫關系惡劣。

不如說,他們對彼此懷着一種微妙的尊敬心。

理查的廣博見識、溫和脾性、幾近幼稚的仁慈和毫不作假的虔誠心都令艾格尼絲肅然起敬。因為這些恰恰是她所缺少的品質。而理查也寬容地準許年輕的妻子保留那些他并不讨厭的小毛病--偶爾的心血來潮和大部分時間的審慎怠惰。

于艾格尼絲而言,理查更像是一位可以指點迷津的長者。

這般安然共同生活的關系已然足夠。她根本沒有期望過他會以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的方式愛她。

念及此,艾格尼絲睜開眼。她與鏡子裏的自己四目相交,有那麽一瞬感到迷茫。

她真的沒有選錯?每次從那個夢中醒來,她都會産生相同的疑問。就這樣扮演賢明而高不可攀的主君夫人、一直到死為止,這樣真的好嗎?

艾格尼絲從鏡子中端詳房中的陳設,每一件都令登門造訪的貴婦人們豔羨。她又看向悉心為她打理發髻的喬安,還有指揮其他女仆打掃卧室的簡,再一次暫時确信她的生活沒什麽可挑剔的。

華服珠寶、佳肴美酒、精致的起居物件、成群的仆役、他人仰視的目光,她呼吸着這些東西長大,大約只能呼吸着同樣的空氣死去。

艾格尼絲輕輕籲出口氣。

喬安瞥了艾格尼絲一眼。

與前任公爵夫人相比,這位女主人的确沒什麽可容人诟病的缺點,只是……她給人留下的印象卻太寡淡。強烈的個性、燃燒的欲望與熱情,艾格尼絲女士身上找不到這些活生生的東西;她心不在焉的樣子,仿佛能把任何地方過成沒有祈禱聲的修道院。有時,公爵夫人那平靜的灰藍色眼睛令喬安想到人偶,不禁毛骨悚然。

也只有艾格尼絲女士為淺眠多夢所擾的時候,她才表現得更像個年輕的貴婦人。

“夫人,”喬安後退半步,滿意地颔首,“我這就替您更衣。”

在方領口露出一線的雪白內衫,衣袖曳地的刺繡湖藍長裙,熠熠生輝的金腰帶,發間圓潤的珍珠發針,喉頭光華流轉的寶石……整裝完畢,艾格尼絲看着鏡子微笑,幾乎就要忘記那噩夢留下的不快餘韻。

盛裝打扮總能令她感到心安。

海克瑟萊家的三個女兒之中,長女蘇珊娜以美貌聞名,小女兒奧莉薇亞則魔法天賦異禀。艾格尼絲身為次女,在姐妹的攝人光輝下長大,曾經一度懷疑自己毫無價值。即便經由某個契機改變了這樣的處世态度,長年的自卑幾乎成了習慣。

每一天醒來,艾格尼絲都要重新備戰。華袍與寶石是她的铠甲,精心練習的言辭舉止是她的劍,對戰的宿敵是她的自我嫌惡之心,縱使在日落前将其殺死,日出時那可惡的魔鬼便會再次複活。

而正如沒有觀衆的名花稍顯寂寞,令騎士們傾慕的主君夫人才夠格。哪怕是最淺薄的注視,都能令她安心。

除此以外,同性們豔羨乃至妒忌的目光也莫名令艾格尼絲感到愉快。

“艾格尼絲女士,早安。”一位稍顯羸弱的少女出現在卧室門邊。

“早安,加布麗爾。抱歉,我起得早,吵到你了?”

少女纖細的脖頸如風中的蘆葦,乖順地彎了下去,嗓音低柔:“不,沒有的事。今天我也起得早。”

看着少女小心翼翼的樣子,艾格尼絲不禁想嘆氣。但她若是真的嘆氣,加布麗爾只怕會立刻哭出來。那樣一來,這場面在傭人眼裏只怕反而更像年輕的公爵夫人在刻意刁難這可憐的孤女。

加布麗爾的母親與上一任公爵夫人是姐妹。雙親過世後,加布麗爾便寄居在理查家中,今年十七歲。雖然雙親并未留下豐厚的遺産,但鑒于她血統高貴,因此加布麗爾常常陪同艾格尼絲出席各種場合,卧室也在艾格尼絲樓上,随時能下來幫忙。

艾格尼絲曾經為如何拿捏與這名少女的距離感到頭疼。按年齡來算,加布麗爾更像是她的小妹妹,艾格尼絲也沒興趣拿身份去打壓這無依無靠的小姑娘。但艾格尼絲又欠缺與性格敏感的小姑娘搞好關系的熱情,便與對方保持着不鹹不淡的微妙關系。

近兩年,加布麗爾注視艾格尼絲的眼神裏漸漸多了遮遮掩掩的妒忌。

艾格尼絲對此心知肚明。畢竟她也曾經這麽仰視過親姐妹。

--加布麗爾恐怕是因為騎士們對艾格尼絲格外的殷勤而不自在。

理查不僅以虔誠的信仰名揚阿雷西亞大陸,更以對手下年輕騎士仁慈大方著稱,布魯格斯城中從來不缺新鮮血液。

艾格尼絲很享受向丈夫效忠的同齡人們對她小心翼翼的矚目。但她也将界線劃得分明,也許她會走進這些年輕人最美的夢裏,卻絕不會在人前與他們有一絲多餘的親昵。也因此,主城內的騎士們來了又去,她不曾真正挂懷過誰,更不可能因此産生感傷的情緒。

開春時又一批年輕騎士在肩頭佩上白披風,奔赴聖地。而相應地,又一批新人奔布魯格斯而來。

今日就是他們參拜主城向主君宣誓的日子。

“不知道這一次新來的騎士們都是怎樣的人物。”艾格尼絲善意地打趣,“和你一樣,我也興奮得睡不着呢。”

加布麗爾立刻暈生雙頰,嗫嚅着否認:“不……”

艾格尼絲和貼身侍女們相視而笑,而後吩咐喬安:“機會難得,把那個珠寶匣拿出來。”

加布麗爾迷惑地看着端到她面前的天鵝絨盒子,似乎被盒蓋開啓一瞬間散逸的璀璨珠光迷花了眼,讷讷地發問:“這……您是什麽意思?”

“這都是上一任公爵夫人留下的東西,我不好亂動。但你與她是血親,也到了可以保管東西的年紀,想怎麽處置随你。”

“我……我真的可以收下嗎?這太貴重了……”加布麗爾不想将喜悅表現得太露骨,但笑意是掩不住的。珍珠、寶石與珊瑚于憧憬愛與美的青春少女,便如花蕾于蝴蝶。

艾格尼絲走過去,從盒子裏挑揀了一枚紅寶石胸針,在加布麗爾頰側比了比:“很合适你。我撐不起這種顏色。”

加布麗爾猶豫片刻,接過胸針,在指間把玩片刻,鄭重地将其別在衣襟上,側身在梳妝鏡裏确認,瞪大了眼睛,為自己的美從心底感到驚喜:“謝謝您,那麽我就不客氣了。”

只是這麽一件于艾格尼絲而言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加布麗爾與她之間的氣氛頓時親密許多。

“都說了,不用和我那麽客氣。”艾格尼絲本能地感到好笑,便轉頭看向卧室的小窗外。初升的日頭下,城堡中庭已經人來人往。每次有新人到谒,城中的氣氛都不免早早變得高昂。

“簡,去廚房看看。他們也知道,如果不出什麽問題,今晚酒随便他們喝。喬安,再确認一次客房的被褥都準備好了。馬廄那裏還是交給蓋倫……”艾格尼絲還沒吩咐完,中庭中忽然一陣騷動,“怎麽了?”

簡在窗口張望,訝然道:“是理查大人,身後還有好多人……啊,騎士們已經到了?怎麽那麽早?”

艾格尼絲當即起身:“那我也不能讓理查久等。加布麗爾?”

“我……”加布麗爾垂頭看了一眼胸針,仿佛下了很大決心,“我還是之後再露面為好。”

“那麽儀式之後見。”艾格尼絲語畢,向主廳走去,身後拖着一串侍女。還沒抵達通向底層大廳的臺階,她就聽見了理查的與人相談甚歡的笑聲。

昂首挺胸,艾格尼絲從二層挑空的廊柱後走出,步下第一級臺階。

人聲瞬間止歇。

這屏息凝氣的靜寂是對她的贊美。

理查站在臺階底,與艾格尼絲相視而笑。對于妻子小小的虛榮心,公爵認為無傷大雅,甚至常常會主動配合,比如現在:“看來統禦布魯格斯的女王陛下到了。諸君,我的妻子艾格尼絲。”

“夫人。”

“艾格尼絲女士。”

“見到您是我的榮幸……”

驚嘆着,騎士們紛紛行禮。只有一個人慢了一拍,那是個黑發騎士。

艾格尼絲的視線自然而然被吸引過去,搭在石臺階扶手上的五指瞬間收緊。

黑發綠眼睛的騎士恰好錯過了與她對視的時機,和同伴一樣恭順地低下頭去。

但這短促的時間已經足夠讓艾格尼絲認出他。她甚至不用看清他的臉,就已經能在腦海中補足對方臉上無害的清爽微笑。

這時機拿捏得太準。一定是故意的。這個男人身上沒有偶然。

艾格尼絲唇邊依然挂着微笑,但心情已然随步伐一路下落。

--只要做那個夢,準沒好事發生。

比如白日之下,看見最不想見的亡靈。

但亡靈就只是亡靈而已。艾格尼絲這麽想着,漸漸鎮定下來。她聽着理查解釋為何會在出城打獵時遇見觐見的這群年輕人,合宜地颔首,而後記住被點名的每個年輕人的面孔。

“這位不久前剛從聖地歸來--”

黑發騎士随之擡頭。

艾格尼絲仿佛這才認出他,輕輕抽了口氣:“沒想到……”她欣喜地看向丈夫:“理查,你不知道?伊恩卿與我一起長大,他和哥哥就像親兄弟一樣。”

“人生總是充滿驚喜。”理查在妻子手背上一吻,“那麽希望至少看在你的份上,伊恩卿能在布魯格斯待久一些。”

與其他從聖地歸來的騎士不同,伊恩的身上缺少前線人的鐵血氣息。他面容纖秀,笑起來還像個少年,口吻也極為爽朗:“那麽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頓了頓,他看向艾格尼絲,笑弧更深:“正如公爵所說,人生莫測。沒想到我不僅能活着從聖地回來,竟然還在這裏見到您,艾格尼絲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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