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V.
第032章 V.
V. But he does not win who plays with Sin
夏日的曦光自聖壇上方的一排挑頂小窗中灑落。
神官帶領念誦三女神|的|名|字結束晨禱, 艾格尼絲從面紗下往理查投去一瞥。無垢光線附在科林西亞公爵的衣袍與眉眼之上,恍若神明的福音現形。
理查手掌相合撥弄着念珠,又默誦了一遍禱詞才睜眼。
他在為什麽祈禱?他是否在為自己犯過的錯忏悔?
艾格尼絲罕見地對這類問題産生了興趣。
這是假面舞會、同時也是萊昂現身後的第三天。
艾格尼絲沒有等來理查的解釋,他給她的只有沉默, 其中包括對于那晚她為何直到騷動平息都行蹤不明不聞不問。他表現得一如往常, 仿佛城中并未多了一個“客人”--萊昂眼下正以這個身份居住在布魯格斯城中。
不難料想, 理查正等待艾格尼絲主動發問。
但正如當初她以柔軟的沉默催逼, 迫使理查不得不坦白自己有個私生子, 艾格尼絲這次也不打算當善解人意挑起話題的那一方。
而萊昂戲劇化的登場是否出自理查之手,艾格尼絲并不怎麽關心,其實這問題的答案原本就無關緊要。即便在大庭廣衆下公布了身份, 只要沒有她的首肯,萊昂就無法在布魯格斯獲得合法的地位。而理查這麽一位以仁慈、公正、虔誠著稱的領主大人, 做不到自損名譽強行認下這個繼承人。更糟糕的是, 不知是否怪羞愧心作祟,理查甚至無法向艾格尼絲主動提起萊昂。
于是那晚之後, 公爵夫婦之間沉默的拉鋸便拉開帷幕。
他們只交換必要的簡潔話語,卻比以前花費更多的時間陪伴彼此, 仿佛這樣就能刺激對方、讓伴侶先一步沉不住氣挑起話頭。
今天的晨禱也不例外。
公爵夫婦齊齊從聖壇前的軟墊上起身,艾格尼絲伸手扶住理查, 他沒有拒絕。兩人往小聖堂外并肩走去, 幾步後, 艾格尼絲松開拉着理查的手, 他目不斜視,步履不停, 卻也不抛下她獨自先行。
來到室外,夫妻兩人之間依舊沉默。
拖得越久, 事态對于理查和萊昂來說就越不利。艾格尼絲自知在利用理查那難能可貴的高貴之心與尊嚴。但以無可指摘的溫軟态度折磨他又确實是件有趣的事。某種程度上,艾格尼絲甚至感到,他們其實比以前客氣又友好地一日見一面時要更親近。只不過這種親近帶來的雙生子是幾乎同等程度的怨恨。
理查當然對艾格尼絲的态度感到惱火。
但不止一次,比如此刻在通向主廳的回廊之中,當兩人一言不發地對視時,艾格尼絲會陡然從丈夫那微含怒意的神情裏讀出一絲祈求的意味。理查是這段婚姻中的男性、也是人生閱歷豐富數倍的長者,論血統也更高貴,當兩人在權力天秤之上的位置颠倒時,艾格尼絲的第一反應是感到慌亂,想要道歉,想要苛責将理查逼到這個地步的自己。
但她随即挺直脊背,将稀薄的自信心拼湊回去,向理查報以平靜而不妥協的注視。
僅僅是這樣的示弱還不夠。
理查纡尊降貴的無言請求是一種怯懦。他無法舍棄自己引以為傲的美德,因而在道德上占弱勢時如孩童般無措。艾格尼絲猜想理查和許多貴族不同;對他而言,私生子并非可以當談資炫耀後擺擺手忘掉的青春戰績,他将其視作污點,卻偏偏又那麽需要萊昂:這個不光彩的孩子是能挽救拉缪一脈的救命稻草。
縱然不愛理查,艾格尼絲對丈夫的尊敬并非虛假,其中還夾雜了一絲自慚形穢的卑怯。一直以來,理查仿佛是正确和美德的化身;而艾格尼絲的人生中遍是錯誤:自我逃避、陷進一段危險的關系、險些走上私奔的歧路、背叛、不斷撒謊不斷後悔。
但艾格尼絲已經不想再仰視理查。
她要逼理查從道德的高臺上走下來,承認他也只是個人。
哪怕理查會因此徹底地厭惡她也在所不惜。
這是艾格尼絲經過計算的任性--她知道亞倫會支持自己。
理查疲倦地別過臉,平淡地說:“那麽我去書房了,衛隊長在等我。”
十分古怪地,艾格尼絲這時反而生出挽留他的沖動。如果就這麽目送理查離開,那麽她就不得不凝神對付另一件煩心事:與伊恩失敗的交涉。
如果是亞倫又或者蘇珊娜,他們一定有更圓滑老練的手段。
說到底,她還是比理查更卑劣,想要拖他人一起落水。逃避的本能也非一時一刻的決意所能徹底克服。她只是在以折磨理查的方式逃避再次面對伊恩。
就在這時,從回廊拐角突然轉出一個人。
理查古怪地向旁挪了些許,像是想要擋住艾格尼絲的視線,但半途退回原位。跟随在艾格尼絲半步後的希爾達輕輕呼了口氣。
只從理查和希爾達的反應艾格尼絲就猜到來人的身份。
對方走近,臉孔突入艾格尼絲眼簾。她此前很難相信理查年輕過,但來人的臉填補了她想象力不能及的空白。
艾格尼絲随即察覺萊昂身邊還有一個人。反倒是萊昂的女伴令她吃驚。
“理查大人,艾格尼絲女士。”加布麗爾松開搭在萊昂臂上的手,垂頭行禮。
霎時間,理查、加布麗爾、萊昂以及随侍跟在公爵夫婦身邊的衆人的視線都聚在了艾格尼絲一人身上。
她竟然覺得這萬衆矚目的狀況有些好笑。
他們在期待什麽?她臉色大變,向萊昂擺架子甩狠話?又或是向理查求助,希望得到引見?
艾格尼絲看向加布麗爾,以談論壞天氣的口吻詢問:“我還沒來得及問你,舞會怎麽樣?簡昨天又整理出了一些你姨母的首飾,之後來我這裏看看有沒有和你心意的?”
這麽說着,她向萊昂微笑颔首,就好像他只是與加布麗爾同行的男伴。
加布麗爾嘴唇緊繃,硬生生将什麽話咽了下去。她突兀地後退一步,唇舌打顫,眼眶泛紅,吐字變得含糊不清:“我有樣東西忘在房間裏了……告辭。”
少女倉皇的腳步聲遠去後,又是片刻尴尬的寂靜。
萊昂不慌不忙地清了清嗓子,從頭到腳将艾格尼絲打量了數個來回。那眼神令她感到被冒犯,希爾達立刻錯步擋在了兩人之間。
眼睛也許是萊昂外表上唯一與理查有明顯差異的地方--他的眼睛是略發灰的深棕色,瞳仁下留了一線眼白,即便在笑的時候都顯得有些兇狠。
與他短暫對視的瞬間,艾格尼絲仿佛看進了另一個未曾謀面的女人的眼睛。
一股寒意蹿上她的背脊。
“所以……您就是艾格尼絲女士。”萊昂的嗓音十分動聽,有人甚至會覺得他輕浮油滑的腔調浪費了這一副好嗓子,“或者說,我是不是該叫您一聲母親?”
“我認為這不太合适。”
“也是,您還年輕。說不定……比我還要年輕一些?”
艾格尼絲繃緊臉尚未作答,希爾達便呵斥道:“注意點你在說什麽!”
萊昂依舊笑嘻嘻的,侵略性的眼神在希爾達身上打轉,吹了個口哨:“美麗的貴婦身邊盡都是美人,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女騎士,哇這把劍……不沉嗎?要不要我幫忙背着?”
希爾達立刻沉下臉色,反手摸上劍柄。
萊昂誇張地驚呼一聲,舉起雙手:“無意冒犯,無意冒犯。”
理查見艾格尼絲一臉漠然,像是無意介入緩和氣氛,只得輕咳:“希爾達卿。”
“理查大人,只憑這位剛才的話,我就有權要求他受罰。”
不等理查應答,萊昂就毫無緊張感地接話:“我還以為您要和我決鬥呢?”
“按照騎士榮譽的那一套,與身份不對等的庶民決鬥有辱身份。”希爾達嗤笑,拇指指腹在下嘴唇上擦了一下,眼中亮起獸穴深處的光點,“但我不怎麽在乎這些,所以如果你想和我打一架,沒問題。”
萊昂雙手一攤:“如果場所是在您的閨房,那就--”
“萊昂!”理查喝道。
理查極少當衆斥責他人,場面氣氛瞬時凝固。只有萊昂本人依然渾不在意,只是一聳肩。
希爾達的雙頰通紅,怒極反笑。
“不論這位男士是什麽人,我想,我都有權利要求他向希爾達卿道歉。”艾格尼絲驀地出聲,直直望向理查。
理查視線下垂,感到頭痛似地嘶了一聲:“萊昂。”
“抱歉。”萊昂毫無誠意地完成任務。
希爾達冷笑:“算了吧,這樣的道歉我承受不起。”
艾格尼絲向他邁近一步,第一次與這位大名鼎鼎的私生子近距離面對面。她表情依舊寡淡,甚至看不出是否在為希爾達而憤怒,口氣也十分平靜:“我要求你向希爾達卿道歉。”
萊昂挑起眉毛:“我已經道歉過了。”
“那樣的道歉無法令我、更無法令希爾達卿滿意。所以我要求你好好地道歉。”
萊昂手指穿過金褐色的頭發,苦惱地癟嘴搖頭:“好好地道歉?唔……”
“尼絲,我與衛隊長有事要談,不能在這站着不動。”理查低聲說,口氣中有求和的意味。
“只要這位男士道歉,你與衛隊長的會面就不會被耽擱了。”
“尼絲,你沒有必要在這件事上--”
艾格尼絲打斷理查:“希爾達卿并不聽命于你,也不向我效忠,我認為白鷹城的騎士在布魯格斯受辱并不是一件體面的事。”
理查惱火地抿緊嘴唇。于是艾格尼絲知道他們之間的沉默戰役又打響了。她轉向萊昂,重複要求:“萊昂,向希爾達卿道歉。”
萊昂與她對視須臾,突然興味盎然地微笑起來。他轉向希爾達所在的位置,眼神卻依舊糾纏着艾格尼絲,換了個口氣:“我為自己的無禮請求您的原諒,希爾達卿。”
希爾達哼地抱臂嗤笑,并未表示自己是否接受了這道歉。
艾格尼絲看向理查:“希望衛隊長沒有久等。”
理查含糊地應了一聲,不願再在這難堪的場所停留,加快步子前行,與萊昂擦身而過時冷冷道:“跟我過來。”
萊昂慢悠悠應了一聲,卻沒立刻跟上公爵,反而躬身向艾格尼絲行了個像模像樣的禮。灑然站直之後,他肆無忌憚地盯着她,笑容與目光一樣有侵略性,動聽的聲音則像在發出邀請:
“那麽之後再會了,我父親大人高傲又可愛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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