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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許子昭說陸司澤運氣好,是因為他昨天晚上才勉強摸到突破的門檻。
那些虛浮模糊好似幻影一般的傷口,此刻也以更清晰的模樣呈現在他的眼前。
手臂三道,背部兩道,胸前兩道,小腿一道,大多已經發炎潰爛,比第一次看見的還要嚴重。
最令人心驚膽戰的是胸口。
一道鮮血淋漓的抓痕和舊傷交錯在一起,幾乎橫貫了陸司澤的半個胸膛。
沒走進看護室前,許子昭聽到囚徒們在七嘴八舌地讨論。
“赤焰差點被陸司澤給打死了!”
“下手是真的狠!我以前還以為媒體抨擊陸司澤殘暴不仁是和他有什麽過節,沒想到人家說的是實話,嘿!”
“話說典獄長大人不久前才頒布出禁止恃強淩弱的法令,他就這麽光明正大地對着幹,不怕被罰掉一層皮?”
“可能是天生反骨!你看皇帝之前對他多器重,金銀珠寶,加官進爵,要什麽沒有?放眼整個帝國,誰能比他的晉升速度快?他不照樣背主叛國?”
……
走進看護室之後,許子昭自然第一時間看向赤焰。
赤焰的情況确實嚴重,傷口外露,失血過多,好在及時得到了妥善的治療。
确定對方無礙,許子昭才轉移視線,看向背對着他的陸司澤。
這一看,整整兩分鐘,許子昭的目光一瞬都沒有離開那道駭人的抓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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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從未接觸過大型創傷縫合的他,必須抓緊這兩分鐘的時間,去冷靜且快速地思考。
——要怎麽處理傷口,才不至于讓陸司澤一命嗚呼?
想好處理步驟,許子昭半秒也沒再耽擱,洗手消毒,用幹淨紗布壓住陸司澤還在滲血的胸口。
沒有大出血。
陸司澤的S級愈合能力總得發揮一點作用,不然以他這種要命的特殊體質,夠嗆能活到現在。
赤焰兩人不明白許子昭為什麽要用紗布按住一塊完好無損的皮膚,還一臉的凝重。
他們再三觀察,那裏分明幹幹淨淨,什麽傷口都沒有。
難道還能變出朵花兒來?
直至幾分鐘時間過去。
在許子昭高強度運轉精神力的凝視下,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只見一抹淺淡的紅色很突兀地從白色紗布上浮現,顯目得猶如綻放在雪地裏的梅花。
赤焰和醫生瞪大眼珠子。
他們都看見了,不是滲出血跡後一點點朝外擴散,是一瞬間的出現!
這說明出血的現象一直存在,卻不知道為什麽被隐藏了起來。
如今許子昭伸出手,大刀闊斧地将蓋上去的幕布狠狠撕開一角。
終是叫不知情的兩人,隐隐窺見一絲隐藏在平靜表象下的千瘡百孔。
許子昭瞄見了兩人臉上的震驚。
但他覺得這種震驚的程度,遠遠不夠。
基于陸司澤十幾次在急救室求助無門的負面影響,不管是全體醫護npc,還是偶爾過來治療的囚徒,都對人抱有很深的誤解。
急救室大廳喋喋不休的猜忌,護士npc漠然反感的态度,醫生npc下意識地指責。
許子昭沒經歷過,也難以想象,陸司澤從小到大究竟承受過多少曲解和诋毀,才能像現在一樣無動于衷?
明明全身傷痕累累,連站都快站不穩了,卻不願開口要一張椅子來坐。
許子昭想,至少在他的管轄範圍內,不應該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壓迫止血後就是縫合傷口,這才是真正棘手的地方。
許子昭對着傷口伸出縫合針,目光平靜如水,雙手穩若泰山。
在那古井般毫無波瀾的神态下,無人知曉他的精神力正如洪水般傾瀉而出。
——要颠覆大家對陸司澤的偏見,必須得讓赤焰兩人像他一樣,親眼見到這些觸目驚心的傷口!
陸司澤渾身僵硬,手指搭在身側,不知不覺地扣緊了椅凳的邊緣。
不是因為痛。
之前處理的傷在手臂,兩人都能坐在椅子上,面對面視線平齊。
如今他的傷在腹部,為了處理得更順手,許子昭必須半蹲下身。
以許子昭的身份來說,這種姿勢絕對稱得上屈尊降貴。
當事人沒覺得有什麽問題。
但陸司澤盯着許子昭腦袋上的發旋,目光發直。
一顆不曾為誰真正俯首的心,不知怎麽,竟變得有些惶恐和別扭。
他舔了舔幹裂的唇皮:“要不然去手術室……”
許子昭聞聲擡眸。
觸及那道冷冰冰的眼神,陸司澤一秒閉嘴。
他蜷縮手指,猜想自己約莫是失血過多,腦子變得非常不清醒。
竟然會覺得許子昭兇起來的樣子,有股攝人心魄的動人。
醫生低聲說道:“手術室有人。”
囚徒受傷是常事,手術室一直人滿為患。
只有遇到赤焰或雪萊上一次那種嚴重的程度,才會動用治療倉。
醫生的突然開口,似乎只是想要為許子昭解釋一句。
赤焰卻發現了對方語氣上的軟化和猶疑。
它忽然發現這些npc還挺有意思。
明明是程序設置出來的喜怒變化和行為反饋,卻總給人一種真人的錯覺。
随着傷口縫合的持續進行,許子昭的額頭鬓角,逐漸滲出比上一次還多的汗水。
陸司澤和赤焰還沒做出反應,醫生已經條件反射地拿來一次性毛巾,為許子昭擦汗。
它的專業和療愈經驗到底擺在那,幾乎許子昭擡一擡手,就知道該把什麽工具遞給對方。
額頭不再汗水涔涔,許子昭頓時感覺好了不少。
有了醫生的從旁協助,他動手的效率立馬得到顯著性提升。
某一個時間點,目不轉睛的赤焰和醫生,瞳孔猛一下凝縮成原點!
在他們的視野內,一條猙獰扭曲的血口猝然現身,目測至少有半個指甲寬。
若非許子昭已經縫合了大半,他們甚至能隐約看見被血肉艱難包裹住的森森白骨!
剛才陸司澤就是帶着這樣瘆人的傷勢,被它指着鼻子罵了大半天?
醫生一時間面如缟素,愧疚難當。
這還沒完。
給傷口仔細噴上一層愈合噴霧,許子昭簡單活動兩下酸麻的手腕,便一刻不停地投入到另一條舊傷的處理中。
時間緩慢流逝。
一條條膿腫污黑的舊傷,也以駭人的姿态沖進赤焰兩人的視野。
他們的态度也從一開始的懷疑,最後變為發自內心的震驚。
赤焰忍不住問:“你這些傷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平時都看不見?”
難道說程序出了問題?
可暗獄連‘百分百拟真’這種不可能完成的事情都能做到,還能在程序上出岔子?
陸司澤還沒開口,許子昭道:“別讓他說話和亂動。”
赤焰悻悻地閉上了嘴。
要換在平時,它可能會為許子昭的維護哀怨兩分鐘。
但現在,它的心裏只剩下心虛和不自在。
要是早知道陸司澤在和它約戰前就已經渾身是傷,它絕對不會拼死抓那一下。
就在許子昭處理到最後兩道舊傷的時候,雪萊聞訊趕了過來。
EV請示完許子昭,為他放行。
雪萊幾乎一進屋,就看見了堆滿垃圾桶的沾血紗布。
再一看陸司澤,身前身後都被白色繃帶紮了個嚴嚴實實,一顆心瞬間提到嗓子眼:“表哥你有沒有事?”
許子昭放下愈合噴霧,淡淡地說道:“他沒事,還在喘氣。”
陸司澤:“…………”
嘶,怎麽感覺許子昭比一開始更生氣了。
看到陸司澤面色無恙,雪萊稍微松了一口氣。
他消毒結束,站在旁邊,眉頭緊鎖成一團。
雪萊既是戰場老手,當然分辨得出新傷和舊傷。
不提那些已經包紮好的地方,就許子昭正在處理的那一道,傷口灌膿,血液發黑,一看就是放任傷勢加重,致使潰爛生瘡。
傷在手臂上,不是什麽特別隐蔽的地方。狼族嗅覺靈敏,哪怕只是一點點血腥味也逃不過它們的嗅覺。
由此,雪萊可以肯定這道傷口此前不曾出現,不然他不可能一點都發現不了。
“暗獄出現了故障?”雪萊的第一反應和赤焰一樣。
許子昭沒有回答,擡眸看了一眼陸司澤。
陸司澤單方面欺淩赤焰的真相可以由他出面澄清,雪萊的問題卻涉及到了對方的隐私,他不好妄自闡述。
陸司澤正不留痕跡地盯着許子昭的鬓角。
那裏再度滲出一層薄薄的汗水,逐漸凝聚成一顆晶瑩剔透的汗珠,順着光滑的皮膚滑到下颌,懸在颌尖。
白熾燈灼目的光照下,散發着一抹讓他沒法移開視線的透亮。
陸司澤喉結一滾。
只是沒一會兒,醫生拿着一次性毛巾的手伸了過來,将那顆汗珠擦去。
陸司澤瞬間像是被踩到尾巴,飛快移開視線,看向室內的其他三人。
醫生的轉變最明顯,眼裏全是對他的歉疚。
赤焰別扭地摸着鼻子,大概是覺得自己對一個傷患下手太重。
雪萊則是一臉的憂心忡忡。
陸司澤以前和雪萊的相交不算深,後者家教嚴,他被接到帝都的時候,雪萊無論是訓練還是學業都已經步入正軌,拉開他一大截。
反觀他,一個初出茅廬的菜鳥,出手不成章法,只憑一身野性和狠勁,常常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每當雪萊訓練結束,從門口路過,就會朝他投來羨慕的眼神。
不是羨慕他受傷,是羨慕他好得快。
和混個溫飽就滿足的小陸司澤不同,那時的小雪萊決心力争上游,卻苦于身子骨沒長全,常有極限。
直到現在,陸司澤都能回想起雪萊那憧憬豔羨的目光。
——真羨慕你,傷得再重也沒事,原地喘口氣就能開始下一場訓練。
陸司澤記不太清自己當初是什麽感覺。
酸苦?憋悶?
只有不谙俗世的嬰兒和被愛包圍的人,才有在受傷時朝全世界放肆喊痛的權利。
身為元帥的“獨子”,他不僅要趕上軍校的進度,還得在入學測試中各個方面碾壓同齡人。
幾位教官和家教老師為了完成上面的指令,更是催命似的壓着他訓練和學習。
那段時間,小陸司澤就連喝水都要精準地控制在3秒之內,滿腦子除了累就是痛,沒有精力産生別的情緒。
雖然時間有些久遠。
但這似乎是個訴說過往苦痛的好時機。
陸司澤先看向許子昭,眨了眨眼,詢問自己是否能開口。
許子昭一怔,見人忽然這麽在意自己的态度,心裏好氣又好笑。
“胸口的傷已經處理好了,你說話也不會牽扯到傷勢。”
陸司澤略微點頭,看向雪萊:“不清楚原因,可能是意識接入暗獄的時候出了問題。”
許子昭意外,為什麽不說實話?
但他也算比較了解陸司澤,沒兩秒反應過來。
——不管是宣洩委屈,還是講述不易,對現在的陸司澤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反而會引起身邊人的擔憂和猜疑。
雪萊不作他想,皺眉道:“所以從入獄到現在,你的傷就沒有得到過妥善處理,全靠自己一個人抗?”
陸司澤還沒說話,醫生已經慚愧地低下了頭:“抱歉,是我們無能為力。”
陸司澤卻轉變态度,溫言細語地安撫對方:“事出意外,和你們無關。”
他接着看向許子昭,笑着回應雪萊的話:“之前是一個人抗,還好後來有了典獄長。”
一時間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了許子昭,雪萊更是滿眼動容。
陸司澤越是表現得不在意,越讓醫生感到歉疚和坐立難安,對許子昭兩人誠懇致歉:“是,多虧有慧眼如炬的典獄長大人在,不然我就要冤枉一位真正的傷患。”
“我再去藥庫看一看,或許能找到對傷患陸司澤有效的藥.物。”
許子昭颔首,提醒道:“陸司澤的情況特殊,最好對外澄清一下。”
若他單獨出面,大可能會被囚徒們誤以為包庇和堵嘴。需要讓醫生出具一個傷情報告,增加說服力。
醫生連聲保證:“應該的。”
等到醫生匆匆離開,赤焰支起下巴,毫不客氣地戳穿陸司澤寬宏大量的假面。
“你故意那麽說的吧?為了讓它愧疚。”
思維邏輯單一的npc程序,可鑒別不出人類腦子裏的彎彎繞繞。
“使點小手段,為了下一次不會被趕出急救室。”
陸司澤看向許子昭,低聲詢問:“典獄長大人會不會覺得我心思太深?”
看到人狀似委屈求全的模樣,雪萊有些震驚,赤焰直感辣眼。
許子昭現在不吃他這一套,專心致志地給最後一道傷口收尾,頭也不擡地說:“我倆不是第一天認識。”
言外之意:把你那裝模作樣的表情收一收。
陸司澤一瞬恢複淡然沉着的模樣,起身幫許子昭收拾桌上的狼藉。
但他的眼神瞅過去,有種欲蓋拟彰的輕哄:“我以為你還在生氣。”
許子昭和他對視一眼,挑了挑眉頭,轉身去洗手,還順帶拿了兩把椅子回來。
他把其中一把椅子交給雪萊,自己坐在最前面,不茍言笑。
“好了,你們倆到底是怎麽回事?”
赤焰看許子昭一副要興師問罪的模樣,心髒狠狠地咯噔了一下:“就普通地切磋一下,沒那麽嚴重吧?”
“普通的切磋當然沒那麽嚴重,但你們一個把自己弄進治療倉,一個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還當衆鬧出那麽大的動靜,總得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
金色的光點凝為一條長鞭,鞭影若雷霆疾馳,嗖啪一聲,淩空抽出一道清脆破空的震響。
許子昭雙手環胸,左腿搭上右腿,撩開眼簾:“勸你們坦白從寬,不然我這個典獄長,可就要親手施以刑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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