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64章

軍船靠岸那日,寧雪滢剛步下艞板,就被飛撲過來的秋荷抱個滿懷。

“嗚嗚嗚小姐,你沒事就好!”

被擠開的青橘焦急地跺跺腳,張開手臂抱住她們兩人。

被團團圍住,寧雪滢終于感受到一丁點兒的踏實感,仰頭望向蒼穹時,被湛藍的天色撫平了這些日子淡淡的感傷。

她從來不是會沉溺在痛苦中的人,有向陽而生的開朗樂觀,也有排解消沉的自我暗示方法。

船舶靠岸,該趕往金陵與爹娘團聚了。

因被劫持一事打亂了原本的計劃,寧雪滢沒能在靠近金陵城的渡口上岸,只能重新規劃路線,乘馬車行進。

和離的事,她想要再提,卻沒再瞧見衛湛,甚至不知他現在何處,是否返程回京了。

衛湛如蒸發一樣,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

蘆葦依依,水鳥啾啾,在卸載魚蝦的渡口,停泊着多艘漁船。

一名年輕的女子拉着驢車走來,想要買些新鮮的魚蝦回去煲湯,剩餘的腌制成醬。

女子相貌清秀算不得貌美,皮膚還有些粗糙蠟黃,是附近一帶的村民,甫一出現在渡口,就吸引了不少水手的注意。

可女子喜歡文雅之人,拒絕了前來家裏說親的媒人,一心想找個讀書人,也因此遲遲沒有出嫁。

一名水手光着膀子跨上岸,笑嘻嘻湊近,“春杏姑娘是來買魚的嗎?要多少,我讓船主算你便宜些。”

被喚作春杏的女子嗔道:“別大言不慚,你的臉面在船主那裏值多少銅錢?”

說着扭腰越過傻笑的小夥子,慢慢挑選起來,當她走到最後一艘漁船前時,餘光瞥見遠處的蘆葦叢裏漂浮着一個物體,衣衫上浮,晃晃蕩蕩,像是個溺水者。

心下一驚,她拉着驢車跑過去,身姿彙入春風中。

溺水者陷入昏迷,任憑岸上的人如何呼喚,都毫無反應。

**

四月芳菲盡,山谷落英缤紛,一株株蒲公英點綴青青草叢,更有萸花綻放絢爛。

途中氣氛壓抑,秋荷和青橘都覺出異樣,但無論如何詢問,都得不到答案。

寧雪滢只是淡淡笑開,倔強又柔韌的性子有時會讓身邊人又氣又無奈。

四月十八,大雨傾盆,車隊在穿過一座村落時遭遇暴雨。

影衛跟附近的村民打過招呼,一行人住進那戶人家避雨。

農戶家只有一對老夫妻,膝下子女要麽去了大一點兒的城池做長工,要麽已經遠嫁,家裏很是冷清。

乍見有客上門,老兩口甚是熱情。

與兩位老人問過好,寧雪滢走進老妪為她準備的偏房。

“寒舍簡陋,委屈夫人湊合一晚。”

“您說哪裏話?”寧雪滢彎眸淺笑,“叨擾之處,還要請二老多擔待呢。”

老妪是得了影衛銀兩的,被闊綽的出手吓得不敢怠慢,猜出面前的女子來自非富即貴的大戶人家。

偏房只有一張大床和一副桌椅,陳列皆破舊,連喝水的杯子都帶有缺口。

秋荷從馬車裏取出茶具和小爐,迎雨折返回偏房時,忽然瞥見什麽,登時慢下腳步,恍惚瞧見一道身影撐傘伫立在不遠處。

可雨勢太大,簌簌成線,拍打在臉上有些刺痛,她顧不得其他,快步走進偏房,放下東西,拍了拍衣裙上的雨水,“越往南邊走,雨水越豐厚,接下來的路途,咱們啊,指不定要被淋上幾場呢。”

青橘坐在床邊吃甘蔗,牙口極好。

“哪來的甘蔗?”秋荷問道。

“婆婆給的。投桃報李,咱們明日離開時,給婆婆留些瓜果吧。”

這時,有村民披着蓑衣走來,挨家挨戶地告知着:“咱們村的橋被河水沖斷了,等着官府來人修葺,這幾日都別去河邊亂轉!”

老翁隔着門簾子應道:“知道了!”

在另一間偏房的影衛們互視幾眼,在這麽一間逼仄的小房間內擠上幾日可是夠受的。

雨水順着屋檐連成串,潤透窗紙,滴濺進屋中的被褥上,青橘關上窗,抱臂搖搖頭,“橋修好前,咱們算是走不了了,希望官府加派人手趕工吧。”

秋荷嘆道:“想必夫人都等急了,也不知老爺行至哪裏了。”

寧雪滢坐在桌邊煮水,眉眼淡淡的,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但面上絲毫不顯,以致秋荷和青橘都未察覺她此刻的異樣。

子夜過半,大雨初歇,屋外潮氣四起,屋內被褥潮濕,比船艙裏好不到哪兒去。

驀地,叩門聲起,吓醒了屋裏的三個姑娘,也讓對面的影衛們提高了警覺。

可當衆人探出腦袋一探究竟時,赫然發現消失多日的世子爺出現在農家小院中。

身姿秀颀,錦衣玉帶,成為煙雨朦胧農家小院中最昳麗的驚豔之色。

“是世子!”

青橘趕忙穿好衣裳,拉着秋荷讓出屋子,迫不及待地修複小夫妻間的裂痕,即便不知小夫妻又為何鬧了矛盾。

“床頭吵,床尾和,世子多讓讓大奶奶嘛。”貼着門板讓出路,青橘嘀嘀咕咕個不停,小嘴兒一刻不閑着。

小夫妻的事,哪有她們摻和的餘地,秋荷捂住青橘的嘴往外走,跟老夫妻借了正房的西卧小住。

西卧沒有床,兩人搬來長椅湊合,嬉嬉鬧鬧的倒也開懷,只要兩位主子不離心就好。

偏房之內,看着突然出現渾身淋雨的男人,寧雪滢眉眼疏淡,沒有表露出任何欣喜或雀躍。

男人淡淡開口,比的就是誰更冷然。

“和離的事,我同意了。”

一句話,吸引了寧雪滢的注意。

男人居高臨下地投過視線,眼尾微微上挑,潋滟中透着桀骜。

氣氛凝結成冰,又被寧雪滢一語道破,“衛九,是你吧。”

難怪衛湛消失了影蹤,是自身并不想讓衛九趁機出來挑事吧。

上一刻還在假裝冷清的男人揚了揚唇,主動坐到寧雪滢的對面,自來熟地拿起茶盞飲了一口,“沒開玩笑,你們和離,我同意了。”

他趴在木桌上,試着去碰女子的手,“然後你和我再拜一次堂。”

想得可真美啊。

寧雪滢提起壺直接澆向他伸過來的手。

衛九趕忙收回,懶懶笑道:“我做夢都想和你拜一次堂,衛湛幫我大忙了。”

“你也騙了我,你們兩個都一樣。”

衛九立即端正态度,直起腰認真道:“你信我,我不知道俞翠春的存在。”

寧雪滢也非好被糊弄的人,目光清泠泠的毫無觸動,“衛九,你親口承認知曉衛湛的一切事,除了......”

除了房事。

她止了話音,為自己斟茶,“休要再騙我。”

這個“再”不輕不重,卻讓衛九提高警覺,意識到她在衛湛那裏累積的怨恨有一部分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那是不是意味,她也是在乎他的?

因在乎,所以憎惡被欺騙。

倒沒有心花怒放,但比之衛湛,衛九像半個局外人,雖然極力想要轉變成局中人。

心裏歡喜,嘴上卻抱怨道:“你不能在喜歡衛湛時,把我和他割裂開,又在與他置氣時,把我和他一同排斥,這樣不公平。”

感情裏有公平嗎?寧雪滢默默飲茶,沒有接話。

多日沒有針灸,心口早已有了不适感,好在大仇得報,症狀得以舒緩,但還是不同于尋常人的心跳,他趴在桌上捂住胸膛,看上去鮮活又脆弱。

鮮活體現在舉止,脆弱體現在臉色上。

寧雪滢覺得他多半是裝的,比起衛湛,他的臉皮不知要厚上幾倍。

欺騙一事,寧雪滢的火氣源自衛湛,對衛九從沒抱過希望,也就談不上失望,見他臉色蒼白,随口問了句:“心悸?”

“有一點兒,但比之前好多了。”衛九側頭枕着自己的手臂笑問,“奔波多日,衛湛拖垮了我,能幫我施副針嗎?”

他沒有說謊,一路南下,數日不眠不休,風餐露宿,再強勁的身子骨都會吃不消,何況是時而犯有心悸的人。

執盞的手緊緊收緊,寧雪滢多少有點口是心非:“你不是最害怕針灸?”

“那也比心悸強吧,別打擾秋荷那個小丫頭休息了,全由你來,就當練手了。”

提到練手,寧雪滢還真手癢了,技藝是在一次次的磨練中逐漸娴熟,時日久了是會手生的。

屋外大雨,那麽多雙眼睛看着,攆他出去淋雨不合适,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不合适,不如練把手打消她的尴尬,“那你躺下。”

衛九鳳眸流眄,二話不說,擡手解開腰封。

被燈火映在牆上的影子很像披着人皮的千年狐貍,而此刻他褪去濕漉的外衫,快要顯出原形。

年輕健壯的胸膛肌理分明,每塊肌肉都飽滿勻稱,與自身清隽的氣韻并不沖突,反而呈現出火與冰的完美相融。

寧雪滢取出銀針包,攤開在桌上,“幫我拉一下桌子。”

衛九輕松搬起木桌挨近床邊,随後脫去錦靴,平躺在床上。

昏暗的農家偏房被雷電映得忽明忽暗,寧雪滢想要目不斜視,可施針時又不可避免要去直視他的身體,沒有秋荷在旁,尋常施針變得狎昵暧昧。

看衛九佻達的模樣,像是在做一件極其享受的事。

“不許笑。”她輕嗔,面露不悅。

衛九抿抿唇,瞬間收斂乖戾,木頭樁似的一動不動。

寧雪滢按着平日所學,捏起一銀針灼燒、擦拭,随後刺在衛九的膻中穴上。

随即聽見男人“嘶”了一聲。

“怕就別紮了。”

“沒事,繼續。”

正面施過針,寧雪滢扶他起身背對自己,執針刺入他背後的心俞穴。

男人的背部生得寬厚緊實,與那纖纖素手形成明顯對比。

寧雪滢在這副身子骨上得到過不止一次的歡愉,如今再面對,即便知他現在是衛九,還是無法消除臊意,只因屋裏太狹小,又只有他們兩人。

“三陰交穴,在腳踝。”

衛九卷起褲腿,被刺得磨了磨後牙槽。

她的手法不如秋荷老練,提插、撚轉的疼痛感翻了幾番,衛九靠在枕頭上捏額,掩飾着疼意。

對他,寧雪滢沒有半點心疼,更不會因手法而自責,但還是暗暗提醒自己要勤加練習,不能荒廢了這門手藝,“你何時回京?”

朝中事務繁忙,身為次輔哪有那麽多空閑,可衛九只想與寧雪滢呆在一處,含糊其辭道:“村子裏的橋都沖斷了,怎麽啓程?”

“原路返回不受阻。”

“那也要過幾日吧,我正好休整一番。”

拔下最後一根銀針,寧雪滢點點頭,“那這幾日,我就用你練手了。”

“......”

“你不會變回衛湛吧?”

那可說不準,衛九當然不想變回衛湛,難得有趁虛而入的機會。他翻身騰出個空地,故意用尋常語氣道:“夜深了,睡吧。”

誰要跟他同擠一張床?寧雪滢拿起他丢在椅子上的濕衣挂在牆上的木橛上,“我出去後,你把褲子換了,濕漉漉的都濡濕了婆婆的被褥。”

一聽她要離開,衛九坐起身,赤腳光膀堵在門口,高大的身軀瞬間形成壓迫感。

寧雪滢一把擰在他側腰上,手感卻是硬邦邦的沒有一點兒贅肉,還擰疼了自己的手。

“讓路。”

看着女子冷冰冰又俏生生的模樣,衛九知道不該惹她生氣,可就是心裏發癢,不想她離開自己身邊。

“她們都睡了,別去打擾了。咱們湊合一晚,我不會擾你。”

屋外又是一道驚雷,寧雪滢是有點兒怕雷電的,還不喜被雨水打濕鞋襪,罷了,夜深了也懶得折騰,她扭頭從包袱裏扯出一條褲子,“換上。”

“哪兒來的?”

“出門在外,随手備了男裝。”

衛九拿過明顯短了一大截的中褲比量了下,失笑道:“哪哪兒都不合适,要不我別穿了。”

他卷了卷舌尖,自知冒失會惹她不快。

見寧雪滢背過身,一頭烏發垂腰,他有些口幹舌燥,快速換上新褲子,走到桌邊喝了口茶。

用的還是寧雪滢的瓷盞。

寧雪滢無視他的舉動,踢掉繡鞋躺到床上,抖開婆婆疊放整齊的被子蓋住自己,縮成一個球。

“你睡地上。”

衛九彎腰擺好鞋子。

四月不再寒冷,加上體內臊得慌,他指尖一撣,熄滅燈火,單手撐頭坐在桌邊靜默不語。

星月黯淡,雷電交加,他擡起手,以視線的錯覺,隔空輕輕“拍”在寧雪滢的身上,不聲不響地“哄”着女子入睡。

等女子徹底入睡,他悄然靠近,借着紫電的光亮,細細打量她的睡顏。

怎麽看怎麽喜歡。

心口如有羽毛劃過,他坐在床邊,目光變得愈發認真。

“小滢兒,讓我代替衛湛吧。”

輕喃一聲,他溫柔笑開,如開在雨夜的榆葉梅,妖冶與冷魅并存。

無形的羽毛還在心口撓癢,他又靠近了些,氣息游弋在女子的臉上,拂過紅唇時,猶豫了很久,終是沒有落下吻。

從未被任何情緒困住過的他,生來乖張恣睢,奈何遇見了寧雪滢。

宿命,讓他收起利爪,正視了自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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