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戰争與和平(中)

複活後的三個月,沙加終于走出聖域,來到雅典的街頭。聖域的戰士和工作人士早已走了大半,但是女神與教皇還在處理聖域的各種事宜。沙加并不介意安心守宮,但自有朋友為他介意——在第三個月裏,沙加還是被穆和阿魯迪巴聯手推出了聖域。沙加好歹需要認識一下外面的世界,否則将來如何生活?穆如是說。

沙加換上一身便服,簡單的襯衫和牛仔褲還有球鞋,将長發束在頸後,走到雅典的街頭。他應該是第一次穿這種衣服。過去二十年裏他極少離開修煉地和聖域,為數不多的幾次出任務也是前往與世隔絕的深山老林,似乎除了聖衣和僧袍真沒穿過別的衣物。但如今換上了現代世界的普通人服飾他也并沒有覺得不适——都是身外之物,也沒有什麽可在意的。他像所有游客一樣,在街頭無目的地漫步,偶爾掏出花花綠綠的歐元買街邊車攤販賣的小吃。只是對比正常游客的歡欣雀躍拍照不斷,他連眼睛都懶得睜開的平靜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沙加?”

他突然聽見有人喚他名字,是艾奧裏亞的聲音。沙加轉身,雖然慢了一拍但還是睜開了眼睛。如果只是艾奧裏亞他不會刻意如此,但他似乎隐約感到艾奧裏亞身邊還有旁人。

穿得特別休閑的艾奧裏亞身邊果然站了幾位幾位陌生人:一對頭發雪白的老夫婦,雖然年紀老邁卻神采奕奕,他們身邊站着一位神色嚴肅,便是在地中海的初夏也穿着西裝背心的老人;還有一對中年夫婦,亦是氣質不凡。那位美婦人顯然是艾奧裏亞提到過的姐姐,和艾奧裏亞還有艾俄洛斯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只是少了棱角多了分女性的柔美,雖然看上去四十有餘的年齡,但仍是體态輕盈,披肩的卷發在陽光下純金一般耀眼。美婦人身邊還有一位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女,比當年見的時候卻又高挑了許多,如今正一臉駭然地望向他。

沙加微一愣,點頭致意。他本以為故鄉有一大家人等待他歸去的艾奧裏亞會是最先離開的人之一。只是聖戰剛剛結束,這些日子恰恰是雜務最重的日子,繼任教皇之位的艾俄洛斯幾乎是分身乏術,艾奧裏亞自然是盡量陪在哥哥身邊幫忙,還有便是折騰身份文件這些瑣事。沙加沒有想到竟然在雅典的街頭碰見艾奧裏亞還有他的家人。艾奧裏亞也是頗為驚訝,上上下下打量了沙加半天,然後竟大笑起來。

“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你這麽穿衣服!”艾奧裏亞笑着說。

他這話一出口身邊的家人俱是神色一滞;對于在絕望中失而複得的人們來說,“有生之年”這種詞彙還是太過殘酷。姐姐拍了拍艾奧裏亞的手臂,輕聲喚道,“裏亞。”

艾奧裏亞似乎完全沒有理解,只是徑自興高采烈地說下去道,“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好友沙加;姐姐我以前也提過他的,你或許還記得。沙加,他們是我的家人,我的父親母親,姐姐艾優雯,這位是姐夫裏奧納多。這位小姑娘是我的外甥女,你叫她阿莉就可以了。還有這位伯伯是詹姆斯,我們家多年的管家,看着我和哥哥長大的,和家人也沒有區別。”

但是老管家的表情卻有些扭曲,因為他其實并未能看着兄弟兩長大。

沙加遲了半拍才伸出手去,說,“很高興認識你們。”——對他來說這是一個陌生的動作,雖然見過範例,但畢竟從來沒有親自試過。

而艾奧裏亞的家人也似乎慢了半拍,但最後艾優雯握住了沙加的手,輕聲說,“很榮幸能在這裏遇到您。”

“我們剛剛處理了一些文件回來,正準備去吃飯。不如沙加和我們一起去吃晚餐?”沙加正考慮是否應當拒絕,艾奧裏亞卻又帶着幾分期待說,“一起來吧。如果哥哥空了也會過來的。難得你也湊湊熱鬧,算是習慣一下今後的生活。”

于是沙加點頭。既然艾奧裏亞真心相邀他不會拒絕,盡管他隐隐覺得晚餐的氣氛并不會像艾奧裏亞期待的那樣融洽。果然在餐廳坐下後餐桌周圍一片沉默,艾奧裏亞的家人都只是盯着菜單,仿佛那當真會耗費所有的注意力。沙加和艾奧裏亞本就習慣了不需要說話的時候便不開口,自然不會主動搭話。

沙加掃了一眼菜單,看到是一堆雖然看得懂但完全不知所雲的法語,便轉頭對艾奧裏亞說,“你幫我點。”

艾奧裏亞習以為常地應了一聲,自顧自翻菜單,盡管周圍人的神色多多少少有些疑惑不自然。待到菜單也交還給侍者,這安靜的餐桌便更顯得尴尬。到最後還是艾奧裏亞的母親先開口問道,“沙加先生是艾奧裏亞在聖域的朋友麽?”

“是的,德密提歐女士,”沙加答,然後複又沉默。他倒是有心陪艾奧裏亞的家人多說幾句,但是問題太過簡單,幾個字解釋足矣,又想不到別的話題可說。

老婦人自己又添了一個問題,“如果可以問的話,不知道沙加先生在聖域是什麽身份?”

“處女座黃金聖鬥士。”——同樣是一個簡潔但沉重的答案,頓時讓餐桌再次沉默。

安靜了許久,艾奧裏亞的老父親開口問道,“那麽沙加大人這次前來相見是為了聖域的事務?”

沙加一怔,正想回答時侍者端來了酒和前菜,微笑着向他們介紹盧瓦爾河谷來的蘇維農白葡萄酒,法國阿基坦地區的鵝肝醬,本地的鮮蝦生蚝,還有專門點給沙加的普羅旺斯蔬菜餡餅。于是德密提歐老先生轉頭與侍者交談,還專門挑了些酒和前菜的細節禮貌地詢問,言語得體,風度翩翩,完全不會陷入無話可說的尴尬。但一待侍者離去屬于普通人世界的禮節便煙消雲散,氣氛複又沉重。

大約只有艾奧裏亞沒有感覺到什麽。他從面包籃裏撿了一個圓面包一分為二,極為自然地遞一半給沙加,然後又指着他的葡萄酒杯問,“你喝不喝?”

“不喝,但也不用別的,有水就夠了。”

“知道了。說起來這麽多年都沒碰上機會問這件事,”說着艾奧裏亞拿過他那杯白葡萄酒,一口喝了一大半,剩下的都倒在自己的酒杯裏。

一時只聽刀叉磕碰餐盤的聲音。足足十分鐘的沉默之後,老先生這才又說,“方才被打斷了,真不好意思,沙加大人;于是您此次前來是為了……?”

“沙加就可以了,德密提歐先生。我只是在街頭偶然遇到你們,并沒有別的目的。”

老先生頓了片刻,然後問,“于是您不是為了51號和58號倉庫而來?”

“不是,”沙加心下頗是奇怪,語氣卻沒有變化,“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麽。”

而老先生則是一臉狐疑地看着他,似乎信不過他的回答一樣。一旁的艾奧裏亞放下叉子,說,“真是偶然撞上的,爸,你們前天才到。你說什麽51號倉庫?”并沒有人回答他,但艾奧裏亞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一口氣頓時進岔了。他咳了好幾聲,然後一臉震驚地看着父母,問,“等等,我們家難道是聖域的管理者?”

聽艾奧裏亞的話,沙加這才想起只聞其名的聖域管理者的存在。聖域雖為神的居所,但同時作為一個藏身于人世間的組織,不可避免地需要錢財和管理。而聖域三千五百餘年的歷史,每一代都不乏富貴和善經營的人,第一代教皇更是傳說中的伊特卡王奧德修斯,這麽多年來可想而知聚集了一筆數目可怕的財産。這些財産分散世界各處,委托給數十乃至百餘家族管理;這些管理者中有王公貴族,有商業大亨,有歷史悠久的企業或者基金,而關于管理者的情況也只有教皇全權掌握。

艾奧裏亞看着父母等待答案,卻仍然一片沉默,于是他有些無奈地說,“我知道有保密條約,但是管理者家族核心成員都有知情權,也不需要瞞我。再說我好歹還是聖域最高等級的黃金聖鬥士。不過算了,也不用晚飯時間讨論這個問題,如果有必要聖域自然會處理。”

但是艾優雯卻突然低聲解釋道,“德密提歐家族在希臘為聖域當了幾百年的管理者。我們的曾祖父雖然是幼子,但還是繼承了一部分家族責任,移民美國後也沒有放下,這麽多年來該盡的責任絲毫不敢敷衍。如果不是一直了解聖域的存在和力量,當初怎麽會輕易讓艾俄洛斯和你離家去……去……”

這個時候侍者端上了湯,于是一切對話瞬間中斷。沙加本以為能避開這個沉重的話題,沒想到侍者離開後德密提歐先生卻開口說道,“既然沙加大人在此,希望您能就此做個見證。我已年老,女兒不在金融行業內從事,只怕沒有人能繼承管理者的責任。德密提歐家族希望歸還聖域的信托,還望您能接受。”老先生的聲音無比嚴肅正式,自然也是無比生疏。

“爸!”艾奧裏亞捏緊了手裏的湯勺,似乎快要冒汗了,“真要這個時候說這件事?再者沙加從來不管政務,和我說也比和他說好點。我總算這些日子還幫教皇——我是說艾俄洛斯哥哥——跑了幾趟腿,也算熟悉流程。”

老先生根本不理會自己的兒子,從懷裏掏出名片和筆,在背面寫下幾長串數字,然後将名片推到沙加面前。他用愈發僵硬甚至能聽得出一絲憤怒的聲音繼續說道,“這是瑞士UBS銀行的四個保險櫃號和密碼。所有的財産已經換成黃金,債券和股票,最後一次變動後已經結算過總數;歷年的報表也在保險櫃中。”

沙加沉默片刻,卻問了一句,“請問最後一張報表是哪一年的結算?”

還沒領會重點的艾奧裏亞驚訝地瞪着沙加,完全不能理解從來不問世事的好友為什麽會問出“哪一年的報表 ”這種問題。

老人直視着沙加,答,“艾俄洛斯十四歲那一年。”

“叮”的一聲,是艾奧裏亞手中的勺子掉在了湯碗裏。

于是沙加收下了寫滿數字的名片,站起身來。他對着艾奧裏亞的父親欠腰一禮,說,“多謝您的先人與您多年來對聖域的幫助。那麽我就先告辭了。”

艾奧裏亞一把抓住他的手,喊道,“沙加!”

沙加溫柔地拂開艾奧裏亞的手,卻是意義不明地說了一句,“當初你也不是花了很久才解開心結?放心,來日方長。”

艾奧裏亞愣了。在他出神的這一瞬間沙加已經消失在餐廳門外,仿佛一陣清風吹過。艾奧裏亞不動聲色地嘆了一口氣,對家人笑說,“真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不過算了,我們吃飯。哥哥應該就快到了。”

他斜眼看沙加的位置,那一碗法式洋蔥湯幾乎還沒動過。艾奧裏亞聳肩,将湯碗拖到自己面前——反正沙加已經走了,浪費食物可不是好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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